一粒麦子的分量

■刘彦林


一粒麦子，看似轻微、渺小，但在不同的境遇中却被赋予各存差异的身份，折射出的光芒固然有别。

一粒麦子，如果沉睡在粮仓里，既可以回忆成长的往事，也可以憧憬美好的将来，更可以安享冬季的那份宁静，这是它被选择之前的经历。如果恰逢面柜空洞，它就要和同伴集体出发，遭受磨轮的磨砺，瞬间蜕变形体，成为白皙、顺滑和细腻的面粉；这些麦子的献身，让饥饿的肠胃富有和充盈。这种形式，麦子通过粉身碎骨的方式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尊重。一粒麦子，如果有幸成为种子，与温润、柔软的土地相遇，在阳光和雨水的关照下，扎下根须，抽出叶芽，以“开花—结果”的模式，走另一种生存之路，以少集多，变成几十乃至上百粒。一地的麦子，让一个粮仓丰满，就成了人们敬仰的金灿灿的“金子”。

在生活铺展开的角角落落，一粒麦子的分量如何界定，与麦子遭逢的地域、时间、人和时间相关。在当下，一粒麦子常被忽视。不论做成馒头、面条和面包，都难逃饱腹后余下的部分遭到丢弃。如果不幸跳出粮仓，就等于跌进丧生的深渊。即使是收割机走过的麦田，还有众多麦粒落在麦茬中，难以被重新拾进晒麦场。可是谁能相信，在父母年幼的年代里的穷苦，甚至在我的童年阶段一粒麦子的重要程度。

关于麦子，我不止一次听奶奶不厌其烦地复述一个不变的事件。因一粒麦子缔造的心伤，似乎定格在1958年那个令人难以想象的“噩梦”中。那是一个青黄不接的岁月，田里的麦子刚刚灌浆结束，还在前往转黄的轨迹上。一个黄昏，被饥饿煎熬太久的不足十岁的二叔，领着四五岁的父亲没有回来。直至夜色染黑村子，倚门等候无望的奶奶，只得在房前屋后、河沟水渠寻找，几乎把整个村子翻遍，也没有找到年幼的他俩。直至次日天明，奶奶还浸泡在滂沱泪水里。那个夜晚，她始终在祈祷——两个孩子不要让饿狼叼走，更不要饿死在荒郊野外。奶奶忧心如焚，整天茶饭不思，焦急在她的心灵里如火焰般疯狂、肆掠……好在，奶奶的期盼最终得以实现——当次日的黄昏逼近村子时，两个低矮的身影突然出现，而且每人的手里还捏着一把“偷”来的麦穗。在那个以野菜充饥的日子，彻夜未归的孩子能够回来，奶奶已是对“菩萨”千恩万谢了。那两把麦穗，像是救命的“珍珠”，奶奶原本打算乘着夜色的遮蔽煮熟，让两个饥肠辘辘的孩子得到一丝的安慰。可是，当炊烟冲出屋檐不久，就有村干部破门而入，连锅一起给“没收了”。那个不肯徇私的干部，竟然是我至亲的二爷。奶奶曾不止一次口述的真实事件，每次都是汹涌的泪水淋湿了别人的心灵。

也许是经受了那种伤痛，爷爷、父亲总是对麦子情有独钟。在承包责任制实施后，每年的播种时节，他们总是主张多种麦子。种的时候，很精心，也很耐心。之后的田间管理，投注了过分的关切。收割时，起早贪黑、忘却疲惫，正午也顶着炎炎烈日的炙烤，在麦田里左右挥动、右手舞镰，收割着一垄垄长势喜人的麦子。即使在歇晌的时候，也会把深情地注视倾注于一捆捆麦子，比对待自家的孩子更多了几分亲切与关爱。晚上，即使累到星光漫天，也要把所割的麦子运到碾麦场，垒成垛，盖上塑料布。割完后的碾麦、晒麦，对麦子倍加呵护。假如天气突变，总是要把麦子搬到淋不到雨的地方，自己浑身湿透也毫不在乎。更令我铭刻在心的是，麦子收割时，他绝不允许遗漏麦粒。每发现一株麦穗，他都要拾起来。在我放忙假的日子，我的主要任务是跟在割麦人身后，专门捡拾那些遗落的麦穗，算是让麦子颗粒归仓吧。背麦子、拉麦子的时，不小心撒落的麦粒，爷爷、父亲都要归拢起来，用衣服包回家。那种程度，好像要把滚进地缝里的都抠出来。有时，我们粗心遗漏了麦子，不用说会遭受到责骂。不识字的爷爷，肯定没读过“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可是，他从个人经验出发，对麦子的看重和尊重，我至今也难以理解透彻。

父亲，或许也遗传了爷爷的认识，对麦子恩爱几十年都没有改变过。十多年前，他的朋友就劝他少种点麦子，种上几亩果园，不仅粮食足够，也可以致富发家。时至今日，父亲依然坚信他的看法，不为别人的劝解动心。他常说的一句话，有了麦子，才能保证一家人不缺口粮。在遭灾的时候，有钱也没处卖去。因而，即使当年的麦子遭受雨淋，我家陈年的麦子都够吃上一年的。一粒麦子，就让父亲锁定多年的“经验”，一生都没有丝毫的松动。纵观父亲的人生，也只有麦子被如此坚守着，这一定是父亲的“真理”了。我暗下思忖，即使在城市的瓦砾堆里发现一株麦子，父亲说不定会把它们移植到肥沃的土壤里。我觉得，对麦子感情至深的人，都会这么对待和回报麦子的！

一粒麦子，我没有理由对它忽略、轻视和忘怀。对它的尊重，因了爷爷、奶奶、父亲和母亲的启蒙，我早已在心中扎下了一个坚忍不拔的“根”。

[ 本帖最后由 刘彦林 于 2012-3-13 09:1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