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报岳母，回报爱

第一次去岳母家里，已是20年前的事了。当时和女友一起去乡下办事，回来的路上，女友说，去我家坐坐吧，我娘盼着见你呢。我忐忑地跟着去了，进门前，女友淘气地跟我打赌，我娘疼人，看你这么瘦，她必定会把正下蛋的老母鸡杀了，给你熬鸡汤。果真，进了门，岳母和我小叙了一会儿，就蹑手蹑脚地走到鸡窝前，把刚下完蛋的老母鸡从鸡窝里拎着翅膀提了出来。我有些不忍，急忙走到鸡窝旁，央求岳母不要把我当外人，把鸡放了，给我下碗手擀面就可以了。岳母不同意，说我初次来，哪有不盛情款待的道理，边说边往厨房里寻刀。我按着菜刀不肯给岳母，她温柔地看了我一会，说了一句让我最终妥协的话：“看你身子骨这么瘦弱，我心疼。给你好好补补，身体结实了，将来好孝顺我。”
回到城里后，和女友继续着浪漫的爱情，心中把她奉为生活的全部，但对女友的家庭，意识依然淡薄，也很快淡忘了热情的岳母，淡忘了她的香喷喷的鸡汤。可我在岳母的心里扎下根了，女友每次回老家，都要带回岳母为我煮的鸡蛋、煎的腊肉、炒的咸豆、炸的小鱼等好吃的食品。在岳母的心里，女儿爱的，就是她爱的；女儿喜欢的，就是她喜欢的；女儿心疼的，就是她心疼的。岳母在心里，把我当女婿待了，把我当儿子疼了，把我当家庭一员来爱了，她不放过任何一个给我增加营养的机会，不放过任何一个疼爱我的机会。
岳母是少言寡语的人，她对我的疼爱，从来不挂在嘴上，从来不用言语去表达，而是体现在一件件具体的小事上，就如为我熬的鸡汤，为我煎的腊肉，为我炸的小鱼，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却是她从嘴里省下来的，从节俭的生活里抠出来的。我结婚那天，她对我的疼爱再次得以体现。家乡有一种迎娶的风俗，男人要去女人待嫁的屋里，把女人抱起来，一直抱到外面的花车上，预示着男人今生今世对会对女人疼爱有加，会宝贝一样地一直抱着怀里，爱在心里。可是，岳母打破了这一风俗，她心疼瘦弱的我，害怕我抱着体态偏胖的女友走那么一段长长的路会累坏我，执意让我牵着女友的手走出家门。她笑着对我说，省下点力气，多疼小梅。她宁肯打破农村根深蒂固的风俗，也不让我受累！我感激地对岳母深深鞠了一躬，心里暗暗发誓，今生今世，我不会辜负小梅，不会让岳母失望的。
结婚不久，小梅就怀孕了。小梅高高大大的身子，看上去很强壮，实际上娇嫩得很，怀孕不到一个月，就吐得天翻地覆，吐完了食物吐胆汁，吐得脸色发白，吐得浑身松软。我心疼小梅，恨不得把怀孕的事揽到自己身上，把以前清清静静的日子还给小梅。但心不遂人愿，我只能尽最大能力调剂我们的生活，减轻小梅的痛苦。我提着篮子去街上买小梅爱吃的西红柿黄瓜，扎着围裙去厨房里熬西红柿鸡蛋汤，去筒子楼外的公共水管旁和邻家妇女抢水洗衣服，小梅呕吐时小心翼翼地给她捶背，吐完之后骑车带她去打点滴。看着我拖着瘦弱的身体忙碌奔波，小梅带着歉意又幸福十足地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拥有一个爱她胜过爱自己的老公。小梅得到了我周到的呵护，一天天痛苦但安然地度过，我的生活却乱了套，单位里的很多材料白天找不到时间写，只能夜里熬夜加班。夜里睡得晚，第二天自然会疲惫；带着疲惫的身子再开始新一天的忙碌，再把工作推到夜晚。我在这样的恶性循环里折腾了半个月，精神萎靡不振，和小梅一样，对什么东西都没了胃口，身体愈发虚弱了。
小梅怀孕的事我们一直瞒着岳母，害怕她心疼女儿所受的痛苦，小梅在妊娠反应剧烈之后一直不敢回家。这让岳母生疑了，她在一个天气炎热的中午，突然站在了我家门前，手里提着为我炸的小鱼。
几十里的路，岳母是走来的。我们偏僻的小家，岳母是费了很多口舌才找到的。她一进门，我愣了，岳母也愣了。她心疼地看了我好一会，才说，你咋又瘦了？
从那天起，岳母就住在了我们家。眼前两个消瘦的孩子，让她的心经受了针扎般的疼痛，她支起一张简陋的小床，说，我不走了，你们两个，都需要照顾。
岳母把照顾小梅的活儿从我手里全接了去，做饭，洗衣，拖地，无所不做。有时，我想伸手帮她做点什么，岳母一看见就赶紧阻拦，放下吧，我来做，你歇着去。如果我不顺从，她就会脸色假装转阴，命令似地嚷到,歇着去，留着力气，好好写材料。我只好乖乖地坐着看电视，像功臣似地等着她把可口的饭菜端到我面前，然后猛吃，吃得她心花怒放，笑容绽放满脸，皱纹里都是。
和岳母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更加印证了一种感觉：她爱我，就像爱自己的孩子，是一种掏心窝子的爱，那么推心置腹，就像爱一个刚学吃饭的孩子，变着法儿调剂我的胃口，我能多吃一口菜，多喝一口饭，或多吃一块馒头，她的高兴劲儿就多添几分，她就有了莫大的成就感。在岳母无微不至的关爱里，我仿佛觉得去世多年的母亲又回到了身边，岳母，是我的又一个母亲。
孩子降临到这个世界，为我们增添了无尽的快乐，也为岳母增添了无穷的辛苦。孩子是家庭的中心，是岳母生活的轴心，但繁忙之中，她丝毫没有减少对我的呵护。每次吃饭时，都是多种饭菜，我喜欢吃的油菜，小梅喜欢的凉拌黄瓜，孩子喜欢的蛋炒饭，唯独没有属于她的，她把自己湮没在儿孙之中了。
我一直以为，岳母给我的爱没有尽头，她硬朗的身子没有衰老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我每次睁着惺忪的眼睛醒来时，她会做好豆汁煎鸡蛋等我；我每天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家门时，她会送来一句暖暖的迎接，安儿，回来了！我夜里加班写材料时，她会不时地敲门催促，别写了，早睡吧，别累坏了身子。可是，五年前一个初春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去厨房里找饭吃时，桌上却空空的，岳母没有给我们做饭，客厅和厨房里都没有她的身影，我慌了，大声喊，娘，娘！岳母没有应。我冲进岳母的卧室，岳母安然地躺着床上，脸色蜡黄，我抓住她的手，有些发凉。我赶紧冲回客厅，拨打了120，对着电话大喊：“我娘病了，快来车！”
岳母得了脑出血，从此瘫痪在床。岳母躺下的那刻，我才意识到，我家的顶梁柱倒塌了。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以前一直孩子似的被岳母宠着，一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向她索要爱，不知道怎样操心，不懂得怎样料理家事，在爱的包裹中，像个孩子，从来没有意识到已近不惑之年。生活轨迹从此改变，我要撑起这个家，我要照顾岳母，我要开始回报岳母的爱了。
我走遍小城，买到一个轮椅，开始执行我的计划：每天早晨和傍晚，推着岳母去小区里散步。实行这个计划很难，需要早起，需要给岳母穿衣梳洗，需要把岳母从床上抱到轮椅上。早起容易解决，把瞌睡虫赶走就行了；穿衣梳洗也容易，多点耐心就行了；最难的，是把岳母抱到轮椅上。我身体瘦弱，手无缚鸡之力，虽然岳母多年疼爱，也一直未能强壮起来。当年岳母心疼我瘦弱，没让我抱起新婚妻子，那是一个可以在爱的目光里逃避的课题。而今，面对瘫痪的岳母，我无所逃遁，抱起她，让她外出赏风景，让她幸福地度完余生，是我的责任。
我想起一篇文章《把母爱举过头顶》，主人公为了能抱起生病的母亲，在病房里练习举杠铃，以期增加臂力。我何尝不可以这样做呢？我买来了哑铃，一有空闲就不停地举托；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小区里练习引体向上；我每天临睡前，伏在床上做俯卧撑，直到做得胳膊瘫软。我要像那篇文章的主人公一样，托起母爱，抱起母亲。
充满爱的岁月总是匆匆的，一晃，五年过去，岳母在我们的悉心照料下病情渐轻，她能断断续续地说话了，能颤颤巍巍地行走了。渐渐好转的岳母依然怀一颗爱我的心，每当我要抱起她时，她总是心疼地说：“节省点力气，你也有白发了。”而我，永远不会忘记岳母杀鸡时对我说的话：“给你好好补补，身体结实了，将来好孝顺我。”我在岳母的爱里生活了多年，如今，我要回报她，回报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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