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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安魂课

2020-09-24抒情散文敬一兵
安魂课敬一兵他安静地坐在我对面看书。这年头在公共场所读书的人不多了。于是,我推断他是个痴迷的阅读者。至少,他在我面前选择了专注的姿势。一旦选择了这个姿势,就注定了他会对身边的事情掉以轻心。掉以轻心未必都是好事情。这个判断,不久就被我的视线证
         安魂课

         敬一兵

  他安静地坐在我对面看书。这年头在公共场所读书的人不多了。于是,我推断他是个痴迷的阅读者。至少,他在我面前选择了专注的姿势。一旦选择了这个姿势,就注定了他会对身边的事情掉以轻心。掉以轻心未必都是好事情。这个判断,不久就被我的视线证实了。我的视线走上他的身体时,一只苍蝇刚好悄然降落在他啃了几口的面包上。事情就是这么巧——那块面包被他拿在手上,手臂向上举起,因他全神贯注看书而一动不动,所以面包看上去,很像是为等候苍蝇的到来而长在枝头上一枚熟透的果实。大概是看完了一个段落,他才突然想起手中的面包。狠狠吃了几口面包,他又把眼光移到了书上。书成了他注意力的分界线。书里面是他情愫活跃的夏天,书以外的环境,包括他自己的身体,却成了感官的冬天。我边喝茶边看他。我的茶水才喝了几口,就听见他喊茶铺店小二,问有没有胃仙U。胃痛跟牙疼一样,都是让人难受难忍的。他的额头和鼻尖上已经泌出了无数细小的汗珠。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才发现自己和他的胃,存在着很深的隔阂。

  但愿除我以外,再没人看见他不幸的模样。

  他手捂住疼痛的胃去买药。身后留下急速移动带起的气流和我又细又长的视线。回想刚才的情形,我沉默了。这种沉默,不是漠视与冷淡。恰恰相反,它是对自己同类怀有无法言表的同情。茶铺窗外夏天的骄阳,正在把刀一样的光线,凶悍地插向路上的行人和所有无法躲避的事物表面。可是,此刻的我,却被寒冷纠缠。不幸这个词汇,像一根冰凉的锁链捆住了我的身体。无处隐遁,无法解脱。

  对于一个健康人来说,最大的不幸不是生病,而是没有感觉到胃的存在。

  和身体不能分割的胃,总是到了再也不能承受和克制人给它带来的磨难时,才会用疼痛、痉挛、酸胀和沉甸甸的下坠感这类强烈刺激形式,唤醒人的记忆和注意。这些不幸的元素,在那个痴迷的阅读者身上,像一堵轰然倒塌的墙,呈现出了难受、消沉、焦虑、疲倦、软弱、忧郁和灼烧后才有的那种局促的全部真相。可是,这些不幸到了我的身上,就蜕变成了一种走在邪恶这个支撑物上的原罪感。胃还是原来的胃,但它的轮廓已经有了刀锋的犀利感,线条也变得坚硬和粗糙起来。这不得不让我隐隐感觉到,胃是一个不能怠慢和得罪的器官。记得我周围的人一看到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发生,都要说成是割卵子敬神。忽略胃的存在,其实也是割卵子敬神——既残害了身体又亵渎了神灵。

  我在这里竟然提到了神灵。

  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没有胃的精神世界里的我来说,确实有点惊讶。把细想想后才觉得一点也不奇怪。胃仅仅是一副容纳了各种食物的皮囊,也是食物以自己破碎的身体光临胃的最后一段路程。这种神秘的线性传递秩序,一头连在祖先生活过的自然环境中,另外一头就搭在了胃里面。之后,很多食物就会通过这条线性传递秩序,结束它把深厚而又古老的自然属性,暗暗铺排到人的身体内的所有过程。

  我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身份接触到这条传递链条,是在一个充满了祭奠灵魂的神秘氛围中开始的。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跟着母亲参加外婆去世一周年的祭奠仪式。各种各样的菜肴端上了饭桌,香喷喷的味道把我的口水都勾引出来了。肚子早就饿扁了,却还不能吃饭,要等着舅舅把菜肴从盘子里分出来一部分,盛放在一个大海碗里摆上神台,然后让我在母亲的带领下,向外婆的遗像跪拜、叩头、献祭、敬香后,才能动筷子。舅舅说如果我先动了筷子,就相当于是在那根传递路径上搭上了一条岔路,让食物走错路进到我的胃里面而不是外婆的胃里面了。我没有动筷子,但这并不能够阻止我的疑惑产生——在阴间里赶路的外婆灵魂,能不能够准确找到这里来吃饭。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为什么或者后来呢这些问题,瞌睡虫就把我带进了梦乡。天麻麻亮的时候,我才被一些响动惊醒,发现自己已经从堂屋的凳子上,转移到了床上。堂屋里只剩下舅舅和我母亲在准备上坟的事情。舅舅见我揉了眼睛坐在床上,赶紧跑过来问我在梦里听见外婆说了什么话?我说我没有做梦。舅舅听我这样回答很是失望。在舅舅和他周围上了年纪的那些人的印象里,一个孩子如果在神台前面睡着了,一定就是祖先在显灵,然后向这个孩子传递祖先的某种意图或者心愿。舅舅一直认为,祖先就住在神台上的灵牌里,而不是住在坟墓里。并且,祖先是不会轻易和大人说话的,只和孩子说话。

  等我明白灵魂是什么样子,以什么形式赶路,要赶到哪里去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站在陵园里参加朋友骨灰安放仪式的成年人了。

  陵园里除了青松、翠柏、四周长满了的紫红色硕梅和墓碑,还有低矮处阴森潮湿细菌招摇的地方外,一点仙境的味道都没有。难怪一些阴气重的人,总是会在夜晚地势低矮的潮湿新坟上看见鬼火飘逸。鬼火应该就是夜深人静后灵魂出游的方式。灵魂出游,大概是继续他们认定的仙境选择。一个小孩子看见硕梅伸手摘了放进嘴巴里,他的父亲立即制止道:这里长的硕梅吃不得!在孩子父亲的眼睛里,这里长的硕梅如果不是被灵魂附体了,至少也是夜晚灵魂出游打的灯笼。其实,硕梅到处到可以生长,只是它长在别处,很容易被人摘食,最后只剩下了陵园成为硕梅生长的阵地。然而在这个特定的环境里,我更愿意把硕梅当成是一个逝者留在阳间的灵魂。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看见灵魂。不过,舅舅曾经告诉我的话,还有此刻那个小孩摘食硕梅的情形,已经隐隐约约泄露了灵魂的秘密。一条线索逐渐清晰起来。我的胃是灵魂访问的仙境。

  这不是臆断,而是一个事实。一个曾经被庄子用鼓盆而歌表述过的事实。

  我相信庄子已经等到了他重新出场的机会。唯一分辨不清的是,他的灵魂,是搭载了蔬菜,水果,鱼,牛,羊或者谷物中的哪一种类,进入到了今天的某个人的胃里面。但他的灵魂,还有这个地球上所有万物的灵魂,肯定就是在食物这条传递链上反反复复走来走去的。阴气重的人看见的鬼火,疯人院里那些对着我看不见的对象唠唠叨叨的情形,古墓里存放的器皿总是让人感觉到阴森幽凉的气息,在焚香炉中焚烧的琥珀、麝香、香脂、熏香常会带来一种芬芳的魔咒气味,我睡梦里时常遇见的逝者身影,还有《圣经》里耶和华对大卫说“你若听见桑树顶上有走动声,你应自勉”的记述,估计都是灵魂在通向肠胃的桥梁上匆匆赶路的情形。

  面对天空,大海,高原,沙漠,一望无际的草原,或者从高空鸟瞰,人都是渺小的。人的灵魂,自然就更渺小了,像蚂蚁抑或小到看不见的分子,能够装进身体里面去。自然大得我看不完整,灵魂小得我无法看见。充满了神秘。所以我要用拜天地,烧香,祈祷,图腾崇拜等形式来敬畏自然也敬畏灵魂。自然就用自己孕育出来的各种食物回敬我的虔诚。而灵魂呢,他则选择了附着和融入的方式来取悦我的味蕾。结果,我的身体,成了自然和灵魂隐遁的地方。

  真相已经大白。食物链条成了自然和灵魂这列火车飞驰的铁路,它的北端通往浩瀚的大海,南端通向人的胃。

  现在还是回到我的胃里面来。

  我的胃是一个完整的房间,有前门和后门与外界连接。这个房间竣工之后,我去过和听过的所有被称为美景的地方,都在与之媲美的过程中统统败下阵来。我的胃里一年四季温度宜人,没有风吹日晒和雷雨交加,完全就是一个柔和的世外桃源。胃的内部虽然潮湿,但潮湿是支撑胃这个和谐世界的支柱,它的轮廓和线条,勾勒出了默契的特质。胃不平静,时常以蠕动的形式,颠簸着一如乘坐在汽车里的过客,然而这种颠簸是柔性的、弹性的、曲线形的,没有直上直下的那种刚性与毁灭感。蠕动是胃的芭蕾舞。芭蕾的精彩与优美不仅仅是用脚尖跳舞带来的登峰造极,很多时候,优美是和柔软、典雅、文静、和谐以及包容这类成分联系在一起的。至于优美的深处和细处,我无法彻底叙述出来。并且,只要我一叙述,就会感到惭愧和自卑。

  凡是来到我胃里的食物,都是我亲自挑选的信得过的食物。食物虽然在进入我的胃之前,都被我用牙齿嚼碎了。混杂在里面的骨头,刺,咬不断的粗纤维和皮子,也被我的嘴巴逐一剔除。这个过程表面看对食物有点强迫、残忍、无理或者虐待的意思,实则是附着在食物内的灵魂,还有胃自身的需要。我看过舞剧《天鹅湖》,是多种天才的偶遇和巧合。再没有比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更适合剧情了,再没有比超短羽毛裙更适合芭蕾舞造型了。一切都相得益彰,出神入化,天衣无缝。因此我以为,再没有比拿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与芭蕾的关系更适合比喻胃对食物的要求了。

  “要求”这个词汇,到了这里,已经不再是限制的符号,而是自由的暗示。是不是有点出乎意料?

  一个朋友讲起她的同学时,充满了惋惜与同情。她的同学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一次参加考试后,成绩还没有出来,同学却预感到自己考得不理想,乘寝室内无人之际上吊自杀,结束了自己才刚刚走到大学的人生历程,摆脱了人生中不自由对自己造成的束缚。至少,在那一刻,同学拥有了选择归属的自由。其实,世间万物的灵魂也不是自由的。他们在迁徙中,也会遇到气候或者环境的限制,还会被人当成鬼,采用在小孩额上画“王”字,脖子上挂香包,手臂上系长寿线,门楣窗棂上贴咒符和镜子的手段加以驱赶和规避。因此,依附在食物中的灵魂,为了满足胃提出的要求,心甘情愿让人在嘴巴里嚼碎,是不是也是他们追寻自由的一种隐喻和暗示呢?

  胃能够成为灵魂访问的仙境,自然是因为只有胃,才能够让灵魂从食物的壳里面彻底释放出来,然后被妥帖地转移到身体的其它器官和组织中,继续他们过去的舞蹈。在漂泊之中把握自由,把自由挖掘得如此精深微妙,恐怕也只有胃里面的这些灵魂了。

  事实上,我胃里装的灵魂,是祖先重新出场的形式。他们今天依然没有放弃的秉性和努力,就是寻找自由和过去的灿烂辉煌。他们凭借胃的吸收和消化,把自己分解成能量提供给我的行为,让我在吃、走、跑、睡、做爱、观察和思考上,再现出祖先的习惯和影子。他们还把自己分解成营养元素,为我的身体构建提供材料,希望我的身体形态、器官功能和对自然的敏感程度,依旧与祖先的身体情况保持一致。

  那个痴迷的读书人对自己身体中的胃所表现的忽略态度,以及我自己很难看清自己的事实,都充分说明了自己的身体里装满了别人的灵魂。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他人的替身。如果这个情况早点被痴迷的读书人意识到,他也许就有了责任感,就不会胃痛了。可惜,他没有意识到。他的感官全部交给了书本里的精彩虚构。而在此之前,他的感官全部交给了类似南太平洋上那些神秘女子调制出来的蛊。周围的环境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联想到蛊,就会如同奥德修斯手下鲁莽的水手在途中贪婪地打开装有风的袋子,悄悄点燃心中个人英雄主义的小火焰,与自然为敌,与自己的胃为敌。

  痴迷的读书人与自己的胃为敌,这让他的眼睛变得空洞,畏缩。一道背景的黑影,在他眼睛看不见的画面上,悄悄靠近,等待苏醒。这条黑影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被忽略和日益受到虐待的胃。其实,我自己之前也是一个忽视和虐待自己胃的人。为了自己味蕾的愉悦和神经的兴奋,我恣意追求火锅与烈酒的刺激,把自己的胃轻易就交付给了菜板,成了任由菜刀宰割的对象。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怕、残忍和无知。

  作为对我饮食习惯过于粗糙、粗鲁、粗野和偏激的反对,我的胃会采取罢工的形式来对抗我,甚至,还说服身体内的其他器官集体以病症的形式哗变。我仿佛是一只受伤的老狗,在经历了翻江倒海的呕吐、撕心裂肺的疼痛和一系列惊愕甚至流血后,终于知道了忽略胃的代价与必然。

  摆脱灵魂的暗示和隐喻,无疑就是与胃背道而驰,与胃里的祖先灵魂背道而驰。

  庄子还在鼓盆而歌。陶渊明继续扛着他的花锄采菊。夕阳带着柔软的伤感第三次涂抹在茶铺的窗户上时,对面民宅里有老妇扯开嗓门喊儿子吃饭了。生活就是这样气象万千百川归海。于是,我真正感觉到了踏实。事实上,再没有比胃这个修建在我身体里的房子,能够在此岸和彼岸之间,成为庇护我的第三岸更亲切的事物了。

  善待万物。我的胃,这个灵魂访问的仙境,现在才用一堂安魂课,慢慢说出了自己的象征意思。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1-8-27 08:33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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