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烟

父亲与烟
若水/文


父亲是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开始吸烟的，那时父亲在县市场管理（现在的商业局）主任的职位上下放到下面的公社工作，母亲则带着姐姐们回到农村。当时的生活很艰苦，父亲一方面在面对诸多压力下开展新的工作，一方面还要把我们一家大小安排好。工作的不如意和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使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还不到四十岁便生出了白发。同时，脾气也变得暴躁多变，一向烦恶吸烟的他竟然从那一年吸上了烟，且一吸就是二十多年。


记得父亲刚抽烟时，经常被烟呛得直咳嗽，而且还不住地干吐痰。他自己也说嗓子很难受。母亲劝他不要抽，可父亲却一意孤行。父亲吸烟每支都吸到快要烧到手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把烟摁灭，剩下的烟尾巴留存到一个小盒子里，积攒的多了再把这些烟尾巴里的烟丝弄出来卷烟抽。由于经常抽烟，父亲的身上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烟味，而且父亲经常拿烟的手指头也熏黄了。


在外工作的父亲，大约一个月回一次乡下我们的家，每次回来父亲都会抱起我亲了又亲，可我却在他的怀里挣扎，一是胡子扎得我难受，更难受的则是他抽烟呼出的烟味呛的我睁不开眼，还直咳嗽。由于孩子多，父亲不得不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把积攒下来的钱供我们读书。那时母亲在生产队挣工分，收入很低，因此父亲一般是抽两角四分一盒的泉城牌香烟，甚至有时还抽九分钱一盒的巨轮牌香烟。这已经算是不错了，好多人家只能抽自己种的烟叶，甚至有的没了烟叶捡树叶抽，而泉城烟已算是比较高档的烟了。


父亲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本来姐姐们都想靠父亲的关系能够在外面找上工作，可结果耿直的父亲却一个也没有安排，虽然姐姐们都到了二十四五岁才出嫁，这也成了父亲一辈子的心痛。后来，听说国家以后不再允许顶替接班的消息，父亲赶紧谎称身体不好让哥哥接了班，那一年他才只有五十岁。退下来的那几年，父亲明显地抽烟多了起来。每天清晨，父亲起床后就会先点燃一支烟，一边吸一边在院子里转悠，有时站在那里发呆，神情冷峻让人不敢打扰他。父亲吸烟很快，烟雾缭绕，风风火火，一会儿这支烟便魂飞魄散了。吃过早饭，趁家人收拾的时候，父亲又会点上一支，不一会儿满屋子便充满了香烟味。父亲则躲在烟雾的背后好像沉浸在某种回忆中。一支烟吸毕，有时父亲就会向我们讲起他年轻时候的故事，像什么解放前给连长当通讯员的时候，一天连长病了，他给连长去抓药，回来的时候天已黑了，兵荒马乱的年代，路两旁的高粱地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年仅十八岁的父亲很害怕，端起步枪朝着高粱地一番乱打，然后一路狂奔回到连队，结果人回来了，揣在怀里的药却不知何时跑丢了，闹得连长哭笑不得。还有一次，上级命令到铁路上站岗，整个连队的士兵被划分为几个小组，再加上其他连队的人员，几乎三五米就一个人，时值冬天寒风凛冽，大家冻得直打哆嗦，眼看着一列列火车呼啸而过，可上级始终没有发出解除戒备的命令，一直等到半夜才警报解除。后来听说是毛主席的专列刚刚通过，瞬间他们为执行这样一次任务而自豪起来，寒冷也仿佛一下子从这些年轻的军人身上消失了。还有什么比赛打枪打小枣树差点伤了人、在济南大礼堂第一次远距离亲眼目睹毛主席、参加省第一次党代会、步行几百里到地区党校学习、转业到地方任职等等。每每讲起这些事，父亲脸上荡漾着自豪的笑容，吸烟也便一颗接一颗，而我也听得很入神，全然忘了香烟的呛味。


后来几个姐姐先后出嫁了，哥哥的工作也很踏实，父亲变得开朗起来，这时父亲吸烟档次也提高了，经常抽的是济南产的大鸡牌香烟，用他自己的话说，终于抽上了带过滤嘴的香烟。这时父亲的烟瘾已大得惊人，一天大约要吸两包烟，再加上街坊邻居来玩，一天就要好几盒，父亲算了一笔账，仅抽烟一个月就要一百多元，那时他一个月的退休工资才三百多一点，眼看着哥哥到了找对象的年龄（哥哥接班时只有十六岁），而我也上了高中，还有弟弟正在上初中，以后等着用钱的地方多了，于是父亲决心戒烟。


其实因为抽烟，父母曾多次闹别扭。记得他们吵架最厉害的一次，是我小时候父亲不小心用烟烫了我的脸，当时疼得我是放声大哭，母亲见状夺过父亲手里的烟，连同家里所有的香烟全都用脚踩烂。父亲既心疼我，又心疼钱，他忍不住母亲的极端，结果两个人吵了起来。他们吵架的声音很高，吓得我竟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哭声。经过那一仗，父亲抽烟明显地少了，但还是没有戒掉。后来父亲经常说头晕、胸闷，而且还吐痰多。尤其到了晚上，经常听到父亲憋气咳嗽和吐痰，一个晚上有时要吐小半碗。母亲担心父亲的身体，劝父亲一起到医院检查，结果血压高，因吸烟肺也不很好，医生劝父亲必须把烟戒掉。眼看着吸烟花钱较多，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受到影响，于是父亲这回真的决心戒烟了。


有一天父亲赶集回来，买了一些糖块和瓜子。然后把瓜子和糖块放在香烟的旁边。每天早晨起床后，他的手习惯性地想去摸烟的时候，便看到旁边的瓜子和糖，可结果经不住香烟的诱惑还是顺手拿起了烟。一盘监督的母亲急忙夺下，父亲的烟瘾上来了，可戒烟是他自己决定的，并让我们监督，这下他有火发不出，直急得在屋里打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不着实，心慌意乱。转了几圈没办法，只好拿起一块糖放在嘴里，这样把嘴占着来消除烟瘾。就这样，父亲采取吃瓜子和糖块的办法，竟然真的慢慢地把烟戒了。这在烟民当中当时被传为佳话，都对父亲的毅力给予佩服。


可好景不长，戒了烟的父亲半年后竟然又不知不觉地吸上了，原因是哥哥忙着结婚，家里还要备料盖新房，父亲那是为我准备的，说是筑巢引凤，有了房子好给我找媳妇。那一年我只有十七岁，农村的男孩找媳妇早，眼看着同龄人有找上媳妇来的，父母也顺势而为。一方面为哥哥筹备婚事，还要腾出新思路来向大队里申请宅基地。一系列的事压得父亲有些喘不过气来，因此他竟又吸上了烟。看着父亲被岁月染白的头发和被风雪雕刻的皱纹，这一次母亲和我们没有劝说父亲戒烟。几个月后，新房盖好了，哥哥也在年前顺利地完婚，笑容又回到了父亲的脸上。不知不觉猛然有一天，我发现父亲又嗑上了瓜子，父亲竟然又把烟戒了，且从此父亲再也没吸过一支烟。


烟雾缭绕里父亲用它在倾诉，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每每回忆起当年父亲吸烟的神态，以及过够了烟瘾高兴地给我们讲故事的温馨场景，心中便感到无限地温暖。陪伴了父亲二十多年的香烟，曾经被父亲视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朋友、知己，是父亲生命里苦难相依的兄弟，是它给父亲以力量，帮助父亲渡过那段生活的痛，并见证了父亲难以言说的负重。


父亲的两次戒烟历程，就好比与好友、亲人的离别，内心中有过怎样的挣扎和隐痛。每一次，都是生活的阴晴和酸甜；每一次，都是心灵的洗礼和对生活的美好期盼。

[ 本帖最后由 若水 于 2011-9-21 20:4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