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悲情悟空

　　人扮猴子，再象也有限。一直觉得电视上的美猴王是对原版美猴王的篡改。都说猴子一双火眼金睛，烁烁放光，才不是！是那倒霉的猴子在八卦炉里被烟熏火燎了七七四十九日，不堪其呛，弄做个老害火眼，迎风流泪。而且真正的猴子丑着呢，磕额头，孤拐脸，两股通红，腰间系一条虎皮裙，手里执一根金箍棒，一眦牙把人吓个七损八伤。且又是个圈盘腿，平生多走山路，走起来拐呀拐呀，那叫一难看。 　　大概因猴性顽劣，到处戳祸，又不近女色，不如八戒有人情味，所以现代人多不喜悟空喜八戒。不过，我是喜欢悟空的，觉得这只嘻嘻哈哈的猴子实际上是个有恩有义的英雄，而且充满悲情。 　　他是够顽劣的，也够威风，扰得天廷里乌烟瘴气，不得清平。十万天兵、天罗地网也拿他不住，八卦炉里都能逃得性命，以至后来虽然改邪归正，神仙见了他还是害怕，都要胆战心惊尊一声“大圣”。 　　大不幸他一身的本事，却被如来招安了，一步步走那十万八千里的取经路，保一个肉眼凡胎的俗僧；更架不住这老和尚昏庸，不听劝谏，动不动就念起紧箍咒，把猴头勒得亚腰葫芦也似，要不就肆行赶逐，冷了那一颗热气腾腾的猴心。 　　毫不夸张地说，唐僧有九九八十一难，猴子就有九九八十一场斗争。最惨的是心性高傲的猴王不光要和妖怪斗智斗勇，还要做小伏低，折挫自尊，这真比杀了他还难受。老和尚被妖精捉住，悟空化作小妖，要请九尾狐狸赴宴，站在门前，且不进门，倒脱脱地哭将起来。他想的是：“老孙既显手段，变做小妖，来请这老怪，没有个直直的站了说话之理，一定见他磕头才是。我为人做了一场好汉，止拜了三个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观音，两界山师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为他使碎六叶连肝肺，用尽三毛七孔心。一卷经能值几何？今日却教我去拜此怪……” 　　这个猴子，菩萨惹他急，他就骂人家“言语不的，该他一世无夫！”见了玉皇大帝唱个喏也就罢了，佛祖面前也是爱理不理，却只为五行山下叫了一声师傅，端的要为他“使碎六叶连肝肺，用尽三毛七孔心”。常时间老和尚照顾他不得消停，别人还都是绷巴吊拷，皮肉受疼，他是反复里外，奔波无已，“比急递铺的铺兵还甚，”且扮黄扮黑，又被师傅骂，又被天上神仙捉弄，顺便他也捉弄别人一捉弄，兄弟间又有争斗失和，妖精们个个凶狠，真是一身是钢，钉满钢钉。 　　这么个人，虽然不懂男女私情，却对老和尚一片痴心。他去降妖捉怪，必先对师傅进行安顿，动不动就吩咐人家：“你却要好生伏侍我师父，逐日家三茶六饭，不可欠缺。若少了些儿，老孙回来和你算帐，先捣塌你的锅底。衣服禳了，与他浆洗浆洗。脸儿黄了些儿，我不要；若瘦了些儿，不出门。” 　　《大话西游》的结尾，那个夕阳武士看着远去的猴子落寞的背影，吸了一口凉气，说，“我觉得他好象一只狗哎。”是的，一只狗，跟在老和尚后面，藏起翻江倒海的神通，甘心亦步亦趋拜上灵山。他真的那么希望成佛成圣吗？连红孩做了善财童子，他的妖精爹娘和妖精叔叔还大怒，和悟空结下海样的冤仇，“我家侄儿还是自在为王好，还是与人为奴好？”这样的诘问，未必孙悟空没有。可是偏偏一个猴子如此痴心，耐下猴性子，逢灾救灾，遇险化险，为保师傅到灵山，走了整整一十四年，而凭他的神通，一天岂止十个八个来回！真是如他说的“一卷经能值几何”，在他心里，是那一诺值千金！ 　　这是一个本性向往绝对自由，却被道道绳缠索绑的悲情英雄。可惜这不是一个英雄主义盛行的年代，人们更向往的是一种烟火气的温馨，于是猪八戒大行其道，孙悟空象关二爷一样被高高挂起。关二爷成了圣，悟空成了佛，成了佛也不是洗心革面平心静气的佛，居然还是斗战胜。 　　据说六月三日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英国王储威尔士（温莎公爵）与他钟爱的女人沃利斯·辛普森的结婚纪念日。威尔士王储为了一个结过两次婚的美国女人，放弃了一国之君的地位而甘愿做一个普通的丈夫，并且从一而终，用实际行动证明了“爱情至上”理论。 　　如果看到1936年12月10日爱德华八世向全英国人民宣布退位的那张照片，你一定会感觉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悲情。他坐在麦克风前，严肃的脸上流露出失落和忧郁的表情。他的逊位讲话中有这样一句：“没有我所爱的那个女人的帮助和支持，我感到我不可能承担肩负的责任。” 这个帝国之君从此不再叫“爱德华八世”了，他只能叫“温莎公爵”。这是一个为爱而生，为爱承当的悲情英雄。 　　战争和梦想也造就悲情英雄，比如切·格瓦拉。这个出身上流世家，自己也是医生的英俊男人，他的人生选择如果是另一条路，一定是娇妻美妾，荣华到底，但他却硬把这一切温馨的可足人留恋的东西全部抛弃，脚踩荆棘，提枪走向全世界的穷山恶水。他最后被乱枪打死，死去的面容象极了救世殉世的耶稣，而他那张他那张头戴游击扁帽的肖像，被反叛青年印在海报上、杂志里，更多的则是印上年青人的T恤。 　　这个人用他的一生对抗这个庸俗的时代，用他自己的悲情命运呼唤人们的良心，用他的有限力量对世界的不公不义做出不切实际的抵抗。所有人都为他疯狂，称他格瓦拉大兄。 　　可是，这些人的悲情都好理解，我却不理解一只表面上嘻嘻哈哈，搞笑搞怪的猴子，哪里来的这样悲情汹涌？而且悲情的深层原因，细细究来，竟然不是让人如痴如狂的爱情和女人，梦想和战争，只是人性中最基本的道义和责任。 　　看过两则新闻，让人伤心。一则是儿子出了工伤，获得单位一大笔赔偿，父亲只任再也站不起来，忍受痛苦的儿子在家里和自己的妻子苦度光景，却拿这笔救命钱在外边另养了一个老婆，儿子都五岁了。 　　一则是妻子得了绝症，不过三五个月的生命，做丈夫的都不肯好好奉养，迫不及待在外边找情人。逼妻子立时三刻就要离婚。 　　罢了！这样的事情看多了，让人灰心。连亲情和婚姻都不肯承当的人，连一只猴子都不如，说什么“悲情”，论什么“英雄”，活活地羞杀人。为什么人人都爱八戒，因为八戒虽然不肯承当，惯打死蛇，会偷懒耍滑，漏嘴唆八分挑是非，却和我们何其相象，一见之下，如遇知音。 　　可是毕竟生而为人，你尽管可以没有猴子的无量神通，没有温莎公爵的为爱痴情，没有格瓦拉的浪漫主义激情和勇气，可是你也得凭一己之力，担当起属于自己的道义和责任。爱你自己的女人，抚养你自己的孩子，照顾你自己的家庭，如果有可能，尽你一己之力，为落难的人，做一点点微薄的事情。的确，这个世界妖魔横行，而且许多人象那个老和尚一样让人寒心，可是，这个不能成为开脱我们自己的原因。 　　唐贞元年间，浙江奉化的街头经常会看到一个肥胖的和尚，头大，肚大，且笑口常开，人们习惯称他布袋和尚，这就是后世传说中的弥勒佛。有时候，人们会看到他怔怔地站在大街上，似在等候什么。于是有人问他：“和尚在这里干什么？” 　　布袋和尚说：“我在等一个人。”
　　于是人们便逗他说：“那个人来了，那个人来了。” 　　布袋和尚说：“你不是那个人，他也不是那个人。” 　　他在生命最后关头，还在痴痴地等，可是直到他圆寂，那个人也始终没有来。 　　为这个笑口常开的弥勒佛心伤：他在等谁？谁肯让他等？让他等来的人，必然铁肩担起道义，辗转在世情的荆棘中，担当起救世的责任。可是没有人肯，他到最后等到的还是一个空。 人心似火，世情如风，让人不由叹一声：我们这个时代，缺少悲情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