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家的村子
2022-01-1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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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舅家的村子从地球上消失了。
这个被洛河水滋养了两千多年,氤氲着梨、桃、灰子各种果木香气和块块青油菜田的村庄,在被逐渐扩张的县城不断蚕食、鲸吞,日削月割之后,终于被推土机、挖掘机象老虎吃羊一样吞进肚里,连同方圆几平方公里之内的房屋,树木,河堤,渠坝,还有舅家人常说的“西地”,就是埋着外婆、大舅小舅、大妗子小妗子、大表弟、小表弟的那片坟地,以及村子周边那些你朝东我朝西的两层、三层、四层的小楼房,变成了一条宽阔笔直的马路,和马路前边一排排漂亮整齐的商品房。
一
舅家的村子叫张麻村,位于洛河北岸,距离县城五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村里多是水浇地,人们多种菜,还有果园。是一个有着千把人口的大村。有许多年,我把“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这两句古诗,都当成是专门描写它的。相比于我家所住的“后村”,曾经是让我十分羡慕的地方。
舅家有外婆,有大舅小舅,大妗子小妗子,还有大舅家的三个男孩和小舅家的两男两女。大舅还有一个女儿,是我的大表姐,早已出阁。三个男孩,两个是表哥,一个和我同岁。小舅家的四个孩子都比我小,都是表妹和表弟了。
早年大舅一家住在上院子,小舅一家住在下院子。外婆跟上小舅生活。透过小舅家茅厕的墙窟窿,可以望见外面生产队的打麦场,和打麦场旁边那棵硕大无朋的皂角树,还有高高地悬挂在皂角树上的,生产队上工下工要敲的钟。
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去舅家的时候,经常走的是农场地边的一条小路。农场地里有时种玉米,有时种高梁,路过的时候可以折“甜甜杆”吃。小路被人们的脚踩得光滑油亮,路边低洼处不时冒出一个小水滩,小水滩旁边会长出一簇马莲,开着紫色的花。我边走边掐马莲叶,编一个绿戒指戴在手上,或者追着紫花上的蝴蝶跑。小路下边是一大片开阔的滩地,滩地上长着一大片高大的白杨树。起风了,白杨树的叶子哗啦啦响,树下盛开的一簇簇金黄的旋复花,也会跟着摇晃。不知不觉间,悠悠然就来到舅家的村子。
有时候是母亲和姨带着我和姨表哥一块去,我俩在前面跑着,母亲和姨在后边消消停停走着。快到舅家村子时,她们哄我俩说:“你俩跑快点,先到你舅家,对你外奶说,只有你俩来了。”我和姨表哥就屁颠屁颠跑得风快,到院子见着外婆,说,我俩厮跟来了。外婆站在门口,咧着没牙的嘴呵呵笑,显然,她不相信。
跟着母亲正月初二回娘家,我们都是先到小舅家,见过外婆后,才来到大舅家。到大舅家把礼物一放,立刻又跑回小舅家。因为小舅家有外婆。外婆就象一锅粘性的小米汤,把她所有的孙子外孙子都粘住。
大舅是个大高个子,长马乎脸,他爱讲个笑话,爱拍“古经”,说”王莽赶刘秀“的事,还给我们讲“张麻村原来叫拴马村,刘秀从这里路过,在这里拴过马,后来叫转了,才叫张麻村”。小孩子不爱听,一听见大舅拍“古经”,我们都跑了。
舅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梨树,每到秋天,树上的梨子黄灿灿的,非常吸引人。我去了,小舅会摘下梨子给我吃。舅家的村子还有一个灰子园,有十几亩大。有几年时间,小舅负责看灰子园。我们在园子里可以尽情地吃灰子。如果灰子熟了,我们没有顾上去吃,小舅还会挎个篮子给我们送来。
我们在舅家院子来回跑,蹿,你追我赶。有一次还把大表弟撵掉到红薯窖里了。红薯窖上面棚了一层玉谷杆,大表弟只顾跑,不看路。幸好小孩子身子轻,也没有摔着。小舅下去把他背上来,也没有嚷我们任何人。
我们还会到村子里去耍。出了舅家的大门,往南走过一个巷子,就来到村子中间。村中间是大家吃饭议事的地方,也是消息发布中心。道路两侧放有几截木头轱辘,每到吃饭时候,人们都端着饭碗来到这里,或蹲或坐,边吃边聊天,叽哩哇拉很热闹。
二
冬去春来,花开花落。时间象视频倍速播放一样,不知不觉中,外婆去世了,舅家的孩子们也都长大了,村子也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表哥表弟们都娶了媳妇,批了宅基地,分散到村子的四面八方,表妹们也都嫁到附近的村庄,日子过得不好不坏。但正月初二去舅家是雷打不动的节目。若是谁这天没有去,那就会心里不安,正月十五前一定补上。
后来父母、舅舅们年龄渐大,互相看望的担子就全部落到我们身上了。即使非年非节,也经常去。比如大舅生日,母亲去不了,就派我们姊妹去。不到时候,她就开始碎碎念:“你大舅命苦啊,农历十月一过生。十月一送寒衣,他过生,你想想......”。母亲病了,大舅来不了,就支使他的儿女“去看看你大姑”。到了最后,老姊妹都走不动了,见一面很困难。有一年冬天,大表哥二表哥把大舅用三轮车载来,一左一右搀扶着,在我家院子坐了不到一个钟头。让老姊妹俩抱头痛哭了一下,就赶快撤离。他们要利用“当天心”这一会会儿功夫,即趁着太阳正当头来,趁着太阳没落山走。一来大舅怕冷,受不了折腾,二来不能让大舅和我母亲相聚时间长了,怕他们太伤感。我母亲去世时,小舅也走不动路了,他还是让儿子带上,去见了最后一面。
新陈代谢,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但一些人为的飞来横祸却让人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2004年农历腊月二十三,小舅的小儿子,我的小表弟在从郑州回老家的路上,车祸身亡。小表弟高中毕业后就到郑州创业,在二舅的帮助下,开办工厂,已小有成就。回来时身上带了20万,准备年后在郑州买房子定居。谁知道却在连霍高速公路义马段,由于车速过快,钻到一辆大货车肚子底下。司机和小表弟当场身亡,表弟媳妇头部受重伤。
小两口本来都买好了回程的车票,但小表弟媳妇的大姐带上司机去郑州,让他俩退了车票坐她的车,这就出了这档子事。
小表弟的死,彻底碾碎了小舅小妗子对人生的希冀,也给这个家庭从此留下无法愈合的创伤。
那年春节,亲戚们都沉浸在悲伤之中。身在外地的我,也没有过好这个年。初五刚过,我就回到县城。小妗子住院了,我去县医院看她。我看到,小妗子的眼中没有一丝光,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搀起放下。那一刻,我在心里打了一个寒战。人万念俱灭时原来是这个样子,虽然活着却象死去一样的表情。
小表弟聪明机灵,小舅小妗子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平时大儿子两口就感觉他俩偏心眼,心里不平衡。现在小儿子早夭,赡养二老的重任就落在大儿子身上了,这使大儿媳愤愤不平,逢人便说“一盆子火都扣到我俩头上啦”、“吃不上麸子,净挨磨杆”。说小舅不肯把小儿子留下的钱,一把交给他们啦,对小儿子留下的女儿照顾啦,去看望留在娘家的残疾儿媳啦,把郑州邮来的钱交给女儿保管啦,总之,各种纷争,层出不穷。
小舅小妗子拖着半条命又活了十多年。在这十来年中,他们家矛盾重重。每个人心里都窝着一股气,日子过得凄凄惨惨。我和大表姐、二表哥就经常扮演和事佬的角色,这边安慰小舅小妗子,那边劝说大表弟媳妇。但再多的安慰,也弥补不了他们失去儿子的伤痛;再多的劝说,也浇灭不了心中积淤已久的块垒。
到后来,小舅老两口,一个睡在大床上,一个睡在小床上。大表弟早上给这个倒倒盆子,给那个端端饭,看上去实在愁人。
有很长时间,亲戚们聚到一起,谈论的都是小舅家这个无解的话题。大家摇头叹气,无能为力。最后几年,小妗子肺气肿严重,说话上不来气,离不开氧气。她有时颤颤巍巍地给我打电话,希望我去陪她说说话。我接到电话,赶快骑个电动车就去了。
走在去舅家的村路上 我的心充满了惆怅。村东头第一家就是小舅家。进了院子,走进上屋,坐在老两口的东间,又开始想方设法找话安慰他们了。等车轱辘话说了一大片,上班时间也到了。手表的指针指向下午3点,又赶快告辞脱身。来时满腹愁绪,去时愁容满面。
终于,小舅小妗子也走了。
在小妗子的葬礼上,小表弟的女儿,那个父亲去世时,她才两岁多的小女孩,从小在她外婆家长大。现在十几岁了,得知奶奶去世,她回到村子里吊唁。她和大表弟的一儿一女,头抵着头说话,亲密无间,毫无违和感。那一刻,我的心暖了一下。血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它让两个从小没有在一起长大的人,一见如故。这不正是小舅小妗子希望看到的吗?
不管大人之间存在着多少介蒂,有过多少纷争,在年轻一代的身上,我们看到了友爱,看到了和平,还有亲情绵远悠长。
悲剧似乎还没有尽兴,它要把这个家庭再碾压一下。2016年5月28日,小舅去世不到三个月,大表弟在给一户人家铺楼梯时,卷扬机没有安好。他双手去拉飞坠的卷扬机,被带下从五楼窗户摔出,当场死亡。
赔偿,纠纷,打官司,一场耗人的马拉松开始了。有时是刚端上饭碗,有时是正在开会,有时是坐在车上,大表弟媳妇的电话都准确无误地打进来,诉说事情的进展,求解下一步咋办。有半年时间,我都沉浸在这场痛苦无望的纠葛中。终于的终于,这件事最后也有结果了。
这几年,老一辈人下世完了,不用再去看谁了。老表们只有在发落闺女、儿子娶媳妇、孙子孙女满月以及乔迁新居时,大家才聚到一起,互相了解各家的情况,好了坏了,长了短了,议论一番。
三
舅家的村子处于洛河盆地的中央,自然逃脱不了县城扩建被拆迁的命运。拆迁计划早在几年前已经酝酿传播,从那时起,这个原本平静的村庄就再也没有平静过。
大舅家的老二,我的二表哥,是一个机灵活道的农民,他继承了大舅乐观幽默的性格,每到一个场合,都是一个活泼热闹的人。老表们有啥事,让他去给说和;在村里,遇到邻居有纠纷,也请他去给评理,是个乡村“绅士”。他点子多,办法活,常常能指点迷津,让人豁然开朗。
早些年,村人都纷纷外出打工,二表哥却在家里种菜卖菜,生豆芽卖。他每天蹬着三轮车,在城圈四周转悠。别人卖不了的菜,他都能卖了。后来他看到人们都外出打工,死了人都找不全抬棺打墓的,就组建了一个殡葬一条龙服务队。附近十里八村谁家死了老人,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带着人前去,打墓、抬棺、圆坟,一应事务全承包了。生意越做越火。
2012年二表哥率先在村头盖起四层小楼房。大妗子三周年时,我们去,大家都觉得他盖得有点过分了。房子勉强盖起,只是个空壳廊,里面还要填多少呢。但他说,将来拆迁时能多算面积。
以后几年,二表哥攒一点钱,把房子修修,再攒一点钱,再修修。装修,粉刷,电器,家俱,终于把房子拾掇的象模象样了,村里开始拆迁了。
拆迁的消息传来传去。今天这样说,明天那样说,人心惶惶。现在终于落到实处了,经过一番交涉,维权,争吵,博奕,兄弟纷争,父子失和,房子终于拆了。但公家并没有给他们一笔赔偿款,而是指给他们房子。
房子的地址在高速路口西边,一大片空地。公家要在这里建安居工程。这里比原来的村子距离县城要远多了。按标准,二表哥家可以分到一套大房子和两套小房子。时间是三年以后,但这个三年,并不是个确数。
公家给了租房费,但二表哥并没有在县城租一套象样的住处。他是个农民,不习惯操着手四处游逛。他在农场租了一个小院,在院子里种菜,还养了几只鸡。但还没有住下一年,现在农场又要拆迁了。二表哥准备到洛河南岸去租一个农家的空院子住。
安居工程什么时候建成,不知道。老两口怎么都好说,问题是,二表哥的儿子到了说媳妇的年令。二表哥还有两个女儿,早些年在郑州打工,最后都安家在郑州郊区,现在每家都有两套拆迁安置房,日子过得都不错。
而这个当年违犯计划生育政策生下的儿子,却成了他们的心病。儿子前两年在南方打工,漂泊不定,说不成媳妇,现在回家专门说媳妇来了,却没了住处。
二表哥的儿子长得条条直直,白白净净,嘴巴头也能说会道,但就是说不下媳妇。村子附近的女孩都到外面闯世事去了,留在本地的很少,加上表哥的房子还在图纸上,这媳妇就格外难说。
儿子接连谈了几个对象,女方都看上人了。但谈恋爱可以,吃吃喝喝,唱唱歌看看电影,都没有问题。一跌到板上,落到实处,要看地方了,事情就没有下文了。二表哥是租的房子。女方父母说:“你家地没地,房子没房子,孩子又没有固定工作,以后咋生活?”他给人家解释说:“房子晚两年就建成了,能分三套呢。老两口住一套,小两口住一套,还可以租出去一套。”但人家不听,人家要现成的。你图纸上的东西,谁看得见?
儿子说不成媳妇,二表哥就很郁闷,原来很乐观的一个人,现在变得借酒浇愁,一喝就醉,一醉就成了祥林嫂。
他拉住我哥的手,诉道:“老表啊,这大鹏说不下媳妇,可咋办呢?都过了30岁了,我心里急死了,我两口子夜夜睡不着觉。你给人家说,你将来有房子,但人家不相信啊。现在的人都是只看手心那一点点,谁去看手梢处?”
死人一律迁到高速路口的山上了,外婆、大舅小舅,大妗子小妗子,大表弟小表弟,还有去年去世的郑州二舅,他们都在高速路口的山上团聚了。而活着的人却四零五散,你租这里住,他租那里住。村里开个会,人都聚不到一起。
也许几年以后,二表哥一家和村子里四零五散的村民们,都可以住上新楼房,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美好生活,但二表哥儿子说媳妇的黄金时代,可是要耽搁过去了。
多年来,舅家人享受了地利之便,同时也承受着各种阵痛。车祸,拆迁,打工之殇,大龄剩男。而所有的阵痛,都随着村子的消失而湮没了。
著名作家莫言把故乡称为“血地”,就是埋你衣胞的地方,他认为故乡是一个人情感的根基。现在,埋你衣胞的地方都不存在了,你的感情还有根基吗?
舅家曾是我记忆中无法抹去的一笔。现在每次上高速,路过这里,我都不由得四处张望,想用眼睛来搜索,用记忆来确认,舅家的村子究竟在哪儿,小舅位于路边的房屋在哪儿。而随之,是一阵惆怅,一丝伤感来袭。
那些快乐的记忆,伤痛的记忆,都无处寄托了。我想来悲悼一下,却连悲悼的场所都没有了。
张麻村,这个“王莽赶刘秀”时候就存在的村子,我只有去记忆里寻找了。而有一天,我的记忆也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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