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空间

狭小的空间


　　一只鸟从我的手上飞走了。我不能得到它。那一会空间的颜色是悲伤的。回家的路上想起它的羽毛，轻飘而又沉重。世界上许多东西，就是这样的羽毛。我的力量之于它们，是无可奈何的。我几乎找不到一种恰当的方式留住它，在我的身边。

　　秋天到来时，我离夏天越来越远。那面小镜子、光滑的石子、夜晚的方向，以及一缕若有若无的芳香，已暗淡，已离开。在狭小的空间里，它们被追逐、暗杀。那些地上的影子，变成一场格斗过的血迹，令人疼痛而不安。我把一只画好的人像，放在自己的面前。鼻子和眼睛，来自过去我见过的某个人。我和一只画像，相守在一片若明若暗的桌面上。

　　其实，这是多么徒劳的事情呢。树叶要落下来，人要离开站立的地方。我美好的动机也在夏天离去，被一团落日收藏。一个静止的房间内，我打开了一段视频：夜雨的街道，灯光来回照射，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它多么亲切，在湿漉漉的空间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和它应和。他们在交谈对一幅画的感受。在赞美一幅玻璃后面逼真人物的沉醉。美好的它，该怎么留存下来呢？我一旦离开，不可靠的记忆就会把它变成模糊一团，记忆会溜掉多少细节？

　　我一边沿狭小的石子路往前走，想着即使千万次回头，它们也会离开我的视线。我站着的一个地方，成为一个蹲守的巢穴。每一个人，从这里走过去，我都会想起一个人。此时，墙上会出现一个影子，瘦削的、颀长的，又是光线会轻微的晃动，影子也会随着迎合。它们是物体的灵魂在呼吸，还是我的内心在游弋？

　　我一个冬天都在喝花茶。我关上门。坐在文字的中间，倾听各种各种的声音，见证美丽的成长，也看着暗淡的消亡。想到我不喝茶之前，那些霉烂在纸包里的茶叶。它们鲜艳的绿色，慢慢地退掉色彩。它们在我遗忘的时间里，偷偷地允吸空间潮湿的水分。它们最后腐烂变质，迫使我心疼地丢掉它们。——其实，我有点后悔没有像后来喜欢上它们。没有在那样的时刻，培养自己喝茶的习惯。它们从我的忽视和遗忘中，变成了小小的死亡。

　　和许多物质擦肩而过，和许多人擦肩而过。有些如云淡清风，而有些注定是早已预感的疼痛，而事后发现它有多么严重。就像一套碗筷留在一张照片中，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假象啊。它常常让我觉得若干年前的一个人，还在桌子对面，和我一起吃饭。我已经看到了记忆线路的改变。它把所有前面的景象，否认在一次的变故中。你想，那些美，有多么残忍呢。

　　这些变化终究是怎么样对付我的呢？它们变成反方向的绳索在拉扯时间当中的我。很久之前，我随父亲上坡岭刨树，一棵棵的槐树被运走之后，那地方就再也没有原来的风景了。在父亲日渐苍老的身影里，我再也找不到少年了。很多人做过靠回忆活下来的事。他们以现在的生命热望着过去，把身心交给想象的虚无之中。我在想，他们活得热烈而充满妄想的同时，也自然会反照自己现实的空间。在两者之间，他们会是怎么样的一个状态呢？反差的隔膜不是充满了难以言状的痛楚吗？

　　我在试图逃离挤压的空间，卡夫卡逃到他的城堡，普鲁斯特躺在病床上的脑袋完全装满了短暂行走的生命记忆，更多的人和他们一样，逃到由现实和想象勾兑的空间里。他们代表人类追问自己，和每一个人的内心如出一辙。我也坐在这样的空间里。读书时，我耳边却响着一个女孩子的哭声。她不久就要结婚了。她不向往自己的婚姻。哭完之后，她陷入了没有悲喜的人生。她好像既不在记忆里，也不在未来里。她究竟在什么地方了呢？

　　她在自己的窗口里，她把自己镶入一个框子里。我从一个打开的玻璃窗缝隙中看到了她。我们的身体都在各自的地方，和外边巨大的空间形成对峙。她哭的时候，树枝和花被风吹得在摇晃。我想起赫塔·米勒的小说名字：人是世上的大野鸡。比野鸡大的人，在土地上到处啄食。他们一边游走，寻找着食物，一边发出声音。天地之大。夜色苍茫。

　　我从低洼的小路上走回家。一个孩子在门前端着碗，啃一块鸡骨头。他的父亲说：你多像我小时候，这么爱吃。父亲这个人枯瘦如柴。他是个能吃的人。很久以来，他吃的东西到哪里去了？他的身体从小被败坏了，那里潜伏了一种病，掠夺了他的现在。我想：时间是个吸血鬼，未来需要源源不断地补充。

　　我走过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小。一只鸟不可能一直呆在绿色的枝条之上。它要随着气候和枝叶的变化，而被迫离去。天黑时，我从一个高高的山岗上离开。那石壁上，我刻画下的一个图案，也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是一个黑暗中的人。夜幕笼罩之下，我在一片降落的羽毛之上。伏在那片白光里，我可以轻轻地飞翔。从尘埃的空隙间，从一片太阳下的树叶之间，在锁链一样织成的巨网中，梦游着穿行。除了远远地地方，飘过来的呼喊声，我几乎一无所有。我只是看着大地上，那些物体印下的美丽图案，看着它们像梦一样，睡在我的心里。
2011-10-9
[ 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1-10-11 15:5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