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
2022-01-19经典散文
[db:简介]
哈里发,上楼梯的时候我忽然觉着哈里发是个不错的名字。等我放下手里的袋子,发现还是晚了一步。嘟嘟,嘟嘟,嘟嘟,三张嘴同时喊着一个名字。三张嘴之间,东瞅西望,是个茫然不知所措翻楞着俩黑豆眼儿的小狗脑袋。
狗都要有个名字,野狗才没名没姓围着卖白薯的转悠呢。“我说,我说……”,没人听我说。
“嘟嘟”,我老婆往地上滚一个球。
“嘟嘟嘟嘟”,丫丫捏着片培根追着狗屁股晃。
“嘟嘟,来,上这儿来!”,我们家老二攥着他奶奶的痒痒挠。
“嘟嘟”,嘟嘟就嘟嘟吧。家里过日子,随和顶重要,没有主意跟有主意不说的人最亲民。前者不费脑子而后者具有天底下一等一的自制力,咬得菜根及筷子,才有做好诸事之可能。
嘟嘟了两天。盛情有消退的征兆。
“嘟嘟,去,真讨厌。”
“撒开,咬什么呢,找揍呢你。”
“嘟嘟,那屋去,别跟我腻。”
二侄女冬妞一岁零十天,推着个板凳学步,露着三颗半牙见了什么都笑,“呜,打~~,呜呜,打~~”。
去了宠物店,才知道驱虫药分外用与内服。三联的针管三种病,四联的呢,是四种。狗的玩具堆成山比孩子玩儿的只多不少。小型中型大型,幼犬孕犬成年犬,狗粮的分类比八大菜系复杂。磨牙棒不是光磨牙,嚼着嚼着可以吃,肉条的贵贱与含钙多少有关。墓地也有,火化也提供。门口坐个胖姑娘,叉着腿,说是保险推销员,没敢搭讪,不知是不是专销狗寿保险。
去了楼下打招呼。添了条小狗,有点闹腾,定的地毯还在路上晚两天铺,您担待您担待。道歉的话先说到头里。楼下大哥挺和气:“没事儿没事儿,熟了就好了,小狗都闹。您瞧我们家韭菜,也折腾。韭菜,过来,韭菜~~”
嘟嘟成了王。王就有王的威严。三只袜子不同时段挨了黑枪,枪眼儿明摆着。两只拖鞋一男一女,开肠破肚客厅里晾着。木杯垫有一半成了锯末,剩下的靠在墙角预备成仁;仨火机阵亡,半盒烟在取义的阳关大道上口水淋漓地走着。充电器骨肉分离,土豆滚出了厨房沙发底下撞着南墙找寻出路。厕所的塑料管子陡然长了半米,阳台上滴水观音的叶子自己撕开,一滴一滴,滴下水来。
一粒花肥她都嚼得津津有味,帝王的心胸大,她想在肚子里种一片花儿。丝绵枕头剥出来一扥尺长,揎草也好揎荞麦皮也好,至少得换换。
第五天头儿上,楼下大哥上来一趟,没说话。
第六天,又上来一趟,问了问超市里香菜的行情。我下去一趟,分享两盒茶叶给大哥。往出送我,他们家韭菜一跑,挨了一脚,女主人露出明显愠色:“这破狗,老折腾。”
第七天,地毯送过来了。没有法律拦着,我想我会给扛地毯的那俩工人跪下。
拆家具挪东西,傍黑算是松了一口气。网球,乒乓球,铁球我也不怕你啊,滚得动,玩儿去。小小蟊贼,我还治不了你了。
高兴劲儿没过夜,也不能过夜。我老婆急了。那种急眼平生第二次遇见。头一次是我弄丢了十块钱。“到处摆摊设点,赶紧想辙,否则,甭养。”原来嘟嘟自己不会上厕所,原来小狗觉着遗撒着过的日子才欢快,原来地毯上的摊点跟地毯三结合得那么紧密黏腻。
得,我再铺一层报纸。前脚儿铺,后脚儿撕,原来嘟嘟比我更爱读新闻——扒开撕碎的那种读法。一计不成一计又生,判断排除法。观察着,不错眼珠紧盯着,妾有意,郎我就有情,攥定一沓子餐巾纸,随时预备着往屁股后头铺。铺了多半天儿。出了俩小时门儿,进家一看,“一片降幡出石头”,餐巾纸指甲盖大小,天女散花。
什么他么的地毯啊,地毯打不赢小屁股一撅。
地毯,卷起来,戳三年五年坏不了。儿子们结婚省得买了。
我老婆开始给嘟嘟上课——卷起一本杂志,虚打。打了两天,杂志成了空白页,里头的字儿甩干净连个标点都没剩,依然故她。
我呢,说服教育为主。坐定了指着她的劣迹点点戳戳,一次两次,仨钟头之后,我们家的石英钟和电饭锅撞破玻璃跳楼自杀了。钢琴体量太大,外头一半屋里一半,卡在窗口上悬着。
还要下楼找大哥寻求谅解啊。走到他们家门口,没敢敲门进去。楼下大哥两口子正商量着买枪。
我妈的观点,树大自然直。等着树长大了自己直。我跟我弟,没人教给上厕所,不是也会了嘛。并且,举出实例,我小时候不是也蹲墙头上解决过私人问题。她老人家可没说当时的苍蝇数量,有苍蝇逼着,不上墙,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喊天不应叫地不灵,谁给我出个好主意,能怎么办呢?
还是我老婆有智慧,不知从哪儿淘换个笼子回来。头一天关里头,嘟嘟变成了吱吱,吱吱之间偶尔插一声小狗稚嫩的汪汪。第二天,自学成才,能开笼子门,放进去,没两分钟,自我解放又呈满地欢跑的旧态。
门得拴上。我老婆咬着牙自言自语,自己动手用铁丝布条旧电线把笼子门及门的周边绑了个密不透风,什么时候学的编扎手艺她可没说。
炒个菜的工夫,嘟嘟不叫了。凑笼子边儿一瞅,脑袋撞出了笼子顶,身子半悬着——不自由毋宁死——刚烈的她学了焦仲卿。扯开笼子,身子都软了。
抽烟守着她,心疼后悔,夜里两点,人有点迷糊。忽然觉着有舌头凉凉地舔手,小尖牙一下一下咬,一下比一下力气大。得,咬吧,只要您老人家没事儿,把我的手指头嚼碎了,明儿我再长。
嘟嘟获得了彻底的自由,至少在我老婆跟前是那样的。我儿子们的旧衣裤一件一件找出来,我不知我们家原来挺富的,那么多旧衣服能把屋地铺个八九不离十。我老婆的话:“惹不起你,乐意洗,洗洗,不乐意,哪件儿脏了,扔!”
嘟嘟成了我的保镖。客厅书房厨房,我去哪屋她跟到哪屋,咬我的裤脚,啃我的拖鞋,高兴了,兴许隔着袜子也尝尝我的脚趾头。门口床边,该铺垫子的地方都有垫子,茶几上所有的东西都高升一步,落地窗帘提起来,墩布大头朝上,该上锁的上锁,该钉钉子钉钉子,出门,断电断水断气。
爱鞋呢,叼着跑去,只要鞋没意见,我也不好再说啥。喜欢坚果,扔仨核桃。白天不错眼珠盯死,晚上呢,将就些日子,弄个摇篮,摇着她睡——时不常地伸手摸摸,在呢,翻个身眯瞪会儿,不在,起身扥回来按住。人是万物之灵,我不灵,可我勤快不惜力。
那天我们家冬妞推着凳子追着她玩儿。跳起来一扑,把冬妞撞个屁蹲儿。“嘟嘟——”本能地吼了她一声,她知道错了,奔垫子,伏在垫子的短穗间,脑袋埋在俩前腿里低得不能再低,露半个眼睛瞟着。俩黑眼珠在眼眶里铁珠儿似的乱滚,隐隐的金属音儿。
她已经偶尔能进卫生间处理个人问题。不再咬钢琴的踏板。偶尔还会叼住垫子的一角摇头摆尾地撕扯,蹭蹭蹭地磨爪子试图在地板上掏出一扇门。改了嚼烟头的臭毛病,并且,不再热衷于跟厨房的菜蔬们交流,兴许是放弃了跟我学厨的打算——虽然我做饭时候,她还在我脚边前后左右出来进去逡巡。
嘟嘟是我们家霄霄用衣襟兜进门的。霄霄省了一个礼拜的饭钱给我买的。嘟嘟进门的时候,我养了十几年的金妮刚离我而去不足十天。
悲伤能够覆盖,我猜我儿子是那么想的。
又有什么辙呢,既然狗的命没有人长久,那么,悲伤也好,欢乐也好,都是我养她的一部分,都是我该承受的。
金妮走了,没有替代,我的心总有一块空当属于她。
嘟嘟来了,也没有选择,我的生活因她而繁琐。
难过也好不难过也好,命也好,什么也好,我得,认这个账。
2017年12月31日23时13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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