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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囚鸟

2022-01-19经典散文
[db:简介]
  傍晚的时候,我在街心花园散步,斜阳滑过头顶的枝叶,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一只鸟儿不停地橐橐啄着地上的光斑,仿佛要把那些光线一股脑儿统统啄进它的肚子里。
  
  李小树很喜欢鸟儿,他喜欢学鸟叫,什么画眉、喜鹊、白鹭、云雀什么的,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李小树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从他那身亚麻色的棉麻休闲西装和食指弹雪茄烟灰时的动作,还有他无所畏惧的眼神和口气就可以看出来。我打心眼儿里高兴,为自己有这样一位朋友感到自豪。
  
  李小树有八年没有回过嘉定坊,他走的时候,我就预感他会出人头地。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没有错,李小树真的出了名,他的相片时常出现在国内顶级报刊杂志上,对了,他还登上了引领时尚前沿的巴黎《时装周刊》封面。
  
  李小树走后不久,我就成了家,成家不久,便养成一个习惯。每天下班后,我并不着急着回家,不管刮风下雨,我都会去街心花园走走。我偶尔会站在花园的某一处,看蜜蜂、蝴蝶和飞鸟,看某朵花开某朵花落,看风把树枝吹得摇摆,看雨滴从伞面上汇成珠子往下掉,也看人来人往。最近,我常常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总是反反复复出现李小树说的那句话。
  
  八年前,我送李小树去车站,火车要发动的时候,他突然从车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对我说,“小范,你知道生活是什么吗?”我还没摸着头脑,火车就开走了。
  
  生活是什么?
  
  这个问题连同李小树被轰鸣的火车一并带走了。
  
  李小树前几天突然从巴黎回来了,回到了嘉定坊。他约我下班后在街心花园附近的酒吧见面,我提早半小时收拾文案,下班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整理好着装第一个走出办公室。
  
  我在那间办公室待了九年,每天早晨八点四十五分进门,烧水,泡茶,擦桌子和茶几上的灰尘,九点准时上班。中途有一个小时的用餐和午休时间,然后再上班,直到傍晚五点,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然后收拾东西下班。我每天都是如此,西装革履,头发梳理得妥妥贴贴一丝不乱,指甲修剪得整齐,像半月形那样完美。我骨架瘦小,面色白晰,说话嗓门纤细柔弱,综上种种,比我年纪轻的同事也学着年长的人的那种口吻叫我小范。
  
  我在花园的廊道上看那只鸟儿橐橐地啄了好几分钟,迎面吹来一股冷风,我捏着嗓子咳了声嗽,鸟儿受到惊吓迅疾飞走了。
  
  刚过立冬,草坪已经不再葱绿,它们像抽干了水份,死气沉沉地支棱着,枯黄的银杏叶乱糟糟铺了一地。眼前衰败的景象让我感到心烦意乱,李小树八年前提出的那个问题又从我脑里冒出来。
  
  生活究竟是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认为它是个哲学命题。它需要去感悟,或者说觉悟本性的欲望,去认识并思考这个世界。比如时间、空间和自我之间的问题。我讨厌烧脑的哲学,它总是把简单的问题弄得极其复杂化。
  
  我喜欢诗歌,普希金、雪莱、拜伦,还有卧轨自杀的海子诗集我都有。还没结婚那会儿,我就买下了他们的诗集。我和安安谈恋爱的时候,常常念诗给她听。看到安安痴迷的样子,我无比欣慰。我偶尔也写一两首送给她,她小心翼翼把它们收藏起来夹在她的相册里,结婚的时候,她把那些诗歌连同那本相册――当然还有她本人一同交付给了我,我激动得满脸通红。后来安安变了,她不再和我谈论诗歌,她甚至反感我写诗歌,她张口闭口除了孩子的尿布和米粉,就是柴米油盐。有很多次,我试图念诗给她听,当我拿出诗集站在她面前,她要不是用锅铲把锅敲得当当响,就棱起眉头不好气瞪我一眼。
  
  生活究竟是什么,我想安安不会去弄清楚这个问题,我也没有去细想。
  
  曾经有人说过,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八年前,我和李小树去过云南玉龙雪山,我们一起爬过黄山和华山。有一年三月,我们去了广西,恰逢三月三布洛陀的诞辰,我们裹挟在人群里,和当地的其他青年男女一样,聚在街头欢歌,后又在江边角楼上饮茶纵酒。安安就是我在小角楼上认识的,她当时端着一碗米酒落落大方走到我们面前,李小树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子上,我推了他一把,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安安举起碗与我的碗碰了一下,便一饮而尽。
  
  “怎么,你朋友喝多了?”安安说
  
  “是的,他已经喝醉了。”
  
  “你酒量不错啊!”
  
  “不,他喝的是酒,我喝的是茶。”
  
  我朝李小树看了一眼,李小树面色通红,他迷离地看着我一眼,又有气无力地合上了眼睛,嘴里不知道在叽哩呱啦嘟囔着什么。安安看着李小树的窘态放肆地大笑,头上的黑头巾和身上深蓝色右衽偏襟上衣连同袖口和襟底绣的彩色花边颤得人炫目。我看得入了神,要不是她掏出手帕替我擦额上的汗渍,我还怔怔地看着她。
  
  “阿妹壮族人?”我有些羞涩地问。
  
  “对,我是土生土长的壮族人,不过,我身上有反骨。”
  
  安安说完把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然后朝两侧看了看。我会意地挤出一丝微笑,安安也笑了。我打量着眼前的安安,高挑的个头,圆脸,白净的皮肤,笑起来的时候,右侧上嘴唇处会露出一颗小虎牙。她上身穿着一件有着浓郁色彩的壮族的民族服,下身穿一条带破洞的作旧牛仔裤,腰上扎着一条黑色的围裙,脚上一双泛白的平板鞋。
  
  那时的安安是多么迷人,特别是她双手支撑着下巴听我念诗的时候,我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现在,我偶尔也会在心里默默地念几句,因为它多少能给我带来一些安慰。
  
  立冬之后的阳光总是短暂的,太阳下去后,寒气升了起来。有一群老太太在花园中心地带扭动着腰肢跳起了广场舞,街心花园像沸腾了一样,高分贝的音乐声,小孩子的追逐嬉闹,遛宠物的唤猫唤狗声夹杂在一起,只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们就打破了街心花园的宁静。往天这个时候,嘈杂声未起,我就从离街心花园不远的站台坐6路公交车回家。今天是个例外,我与李小树八年没见过了,我渴望与他见上一面。脑子里只盘算着如何与李小树见面的事情。
  
  不知道李小树还能不能认出我来,他约定见面的那个高档酒吧,说真的,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但对于我来说,它并不算陌生。我每天散步的时候都会远远地瞄上它几眼。看着一个个穿作时髦,化着精致装容的女人从豪华轿车上下来,她们小心翼翼地登着高跟鞋,扭动着屁股,被风度翩翩的男士从那道门迎了进去,我就自觉形秽,但内心又有一种想进去的欲望。不过每次看到女人不屑的眼神,听到她们远去的寒暄和笑声,我又不得不像随风摇曳的枝叶那样把脸避到一边。
  
  李小树原来并不被人看好,至少安安是这样。安安总说李小树吊儿郎当身上有一股歪门邪气。
  
  不得不承认,李小树原来身上是有一些恶习,比如吸烟、纵酒,见到漂亮的女人就摆着一副色眯眯的样子。他有事没事喜欢叼根牙签,戴着副墨镜,手臂挽在胸前斜靠在嘉定坊街心花园的廊柱上晒太阳,有时躺在草坪上学鸟叫。李小树也喜欢赌钱,有一次他去茶楼玩牌,不光输光了他辛辛苦苦摆摊帮人贴手机模的钱,还把身上的衣服、裤子,还有鞋子都输掉了。知道的人都取笑他,可他呢,叼着根牙签蛮不在乎地说,“不至于,不至于,不是还留有一条内裤吗,我好歹也算守住了底线!”
  
  李小树就是这样的人,即便他再穷困潦倒,也表现得乐观向上无所畏惧。所以我认为,李小树有今天的成就,绝非偶然。
  
  离李小树的约定尚有一段时间,跳广场舞的音乐震耳发聩。那些在花园遛放的宠物这里拉一泡屎,那里拉一泡尿,让人感到恶心。原来我没有发现街心花园是这么低俗肮脏不堪的地方,这一突然的发现,使我也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应该是一个高雅有格调和品味的人。
  
  我加快了脚步,想摆脱这个地方。我想只有摆脱这个地方――摆脱嘉定坊,我才会像李小树那样有出头之日。我抬起头,扫了一眼这个灰蒙蒙的城市,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三十二年,这里的一草一木我再熟悉不过。这里的楼房越建越高,街道越挖越烂,街道两侧今天不是铺设废水管道,就是明天抢修电线和煤气管道。地面填平了又挖,挖好了又填,反反复复,坑坑洼洼,一年四季,尘土飞扬。
  
  我的眼里充斥着灰色,我开始变得沉闷起来,我越来越讨厌与人交流,我的性格带着忧郁色彩。我喜欢在纸页上写写画画,把心里的情绪与感受写成一首首诗,我确定自己真的这样做了。我把它们装进信封塞进邮箱寄了出去,却没有收到过一封回信。
  
  上报刊杂志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呐,我不由地佩服崇拜起李小树。我曾经拿着印有李小树头像的报刊逢人便说,“嗨,嗨!你们看到了吗,他是我朋友,是我的好哥们儿,我认识他――我真的认识他,他叫李小树!”其他人对我的这个行为不以为然,他们有的咧开嘴笑一下,有的干脆充耳不闻,总之一句话:表现得较为冷淡。只有安安情绪非常激动,她看到我拿着报刊到处宣传,嘴唇发紫,脸青一阵白一阵,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栗。她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报刊,把它撕得粉碎。她说,“李小树!李小树!就让李小树见鬼去吧!”
  
  我不知道安安为什么反应这么强烈,她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有什么气撒到我身上就是了,何必拿李小树的头像出气呢!
  
  不知不觉,我走到酒吧门口,平日隐藏在心底的自卑感莫名其妙又钻了出来。我犹豫再三,还是鼓着勇气跨了进去。
  
  酒吧里的人并不算多,他们三三俩俩合围在一起,钢化烤漆印花的玻璃弹簧地板在变幻的灯光照射下,呈现出五彩缤纷又有几分迷幻的色彩。为了适应里面的光线,我不得不停在门厅处朝里面张望。
  
  好在里面没有人注意我,他们无论男女,手里都托着高脚杯,有的在小声谈论着什么,有的作仔细倾听状。
  
  “嗨,小范,真是你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迎声扭过头,一个高出我差不多一个头的人像堵墙挡在面前。不错,他就是李小树。他身上有股好闻香水味,手里夹着支雪茄烟。他笑眯眯盯着我,一只手像八年前那样很随意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们寒暄了几句,他便拥着我到吧台附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嘿,小范,你想喝点什么?拉菲、XO,还是马爹利,又或者是――威士忌?不过不知道这里的威士忌有没有我在国外喝的纯正。如果你觉得这酒烈了,可以在里面兑点苏打水,或锂盐矿泉水。不过我喜欢喝纯的,你呢?”
  
  “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些洋酒。你――也知道,我一向很少喝酒的。”
  
  “既然来了,哪有不喝酒的道理,你说是不是?小范”
  
  我不想扫兴,再说,我也想尝尝那酒的滋味。
  
  “那就来一点威士忌吧,对了,加一点苏打水。”
  
  李小树挤眉弄眼地盯着我笑了一下,他整齐洁白的牙齿似乎比以前更白更有光泽了。李小树朝服务生打了个榧子说,“嗨,来两个半杯的威士忌,外加一瓶苏打水。”
  
  李小树的声音似乎带有魔性,他的声音刚落,酒吧里的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我们,最后都落在李小树身上。李小树微笑着点头向他们示意,有几个女人托着酒杯摆动着腰肢主动走了过来。她们衣作华丽,皮肤保养得很好,戴着各式各样光彩夺目的首饰。李小树端起酒杯和她们碰杯时说了声Cheers,女人们也随声应了一声。女人们可能害怕口红弄到杯子上,一面尖着嘴小心翼翼地喝酒,一面从杯子上方对李小树抛眉眼。李小树也没闲着,他的眼神积极地和她们互动着,我站旁边像个局外人。
  
  女人们喝过酒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们找各种话题与李小树攀谈,李小树穿梭在她们之间游刃有余。我无聊地拔弄着杯子,用食指的指甲轻轻敲击着杯身,清脆欲耳的声音让我暂时忘掉了眼前的寂寞。
  
  “好了,好了,姑娘们!我暂时不能陪你们了。你们看,我今天约了个朋友,他正等着我哩,我再不去,他会很不乐意的!”李小树说完,从女人堆里抽身出来。女人们不友好地扫了我一眼,便悻悻地离开了。
  
  李小树重新回到我身边坐下来,他轻呷了口酒说,“这酒还不错,嗨!小范,你真不该往酒里兑苏打水。”
  
  “你知道我酒量不行,喝不了烈性酒!”
  
  “唉唉,小范,你还是那样,没有一点变化!”
  
  “怎么没变化?你看我都有点秃顶了。”我低下头,把头发变得略微稀疏的头顶露给李小树看。
  
  “掉一点点头发不碍事,只要过得顺心就好!”
  
  我“唔”了一声。
  
  李小树高兴地说,“来,小范,为我们的见面,也为我们以前的快乐时光,干杯!”
  
  我们的酒杯碰在了一起。
  
  “你和安安真的结了婚?”
  
  “是的,你走后不久,我们就结了婚。不过,半年前我们才有了个孩子。”
  
  “安安和孩子都还好吧?”
  
  “她们都没什么,只是安安的奶水不够,孩子又不吃牛奶,成天哭个没完。”
  
  “孩子应该有六个多月了?”
  
  “是的,六个半月!”
  
  “那么,他不吃牛奶,可以加点别的辅食也行!”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你是不是也结婚生孩子了?”
  
  李小树笑着说,“不不不!我不会结婚的――我是独身主义者!”
  
  “其实,结婚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我想结婚,明天就可以结。可是我为什么要结婚呢,干嘛要给自已套上枷锁?小范,你应该去外面走走看看,尽情享受生活,否则你推崇的自由,只会陷入空谈主义。”
  
  “我想――结婚和自由并不冲突,如果你遇到合适的女子,我相信你也会有结婚的想法。”
  
  李小树哈哈大笑两声后说,“不不不,我自由惯了,可不想被哪个女人拴住!”
  
  “总有一天,你会认为我的话是对的!”
  
  “我可没说你说的话不对,只是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和出发点不一样,或者说对生活的理解不一样。你追求安稳的生活,我追求的是公平自在的生活!”
  
  我抬头看着李小树,他对我挤了下眼睛,露出一脸坏笑。
  
  “唉唉,又来了,收起你勾引女人的那套把戏吧,我可不吃你这套!”
  
  李小树又哈哈大笑,他边笑边抚在自已结实的胸肌上,好像我的话让他把胸肌笑痛了似的。李小树看到我有些激动的样子,赶忙说,“唉唉唉,小范,你还是那么可爱!”他说完止住了笑,然后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后来李小树又要了半杯威士忌,他平静地看着我说,“小范,你过得幸福吗?”
  
  正如李小树说的,每个人看问题的视角和出发点不一样,对生活的理解和要求就会不一样。生活是什么,幸福又是什么,没有绝对的定论。
  
  “你今晚住哪儿?”
  
  “住嘉州宾馆,报社已经给我订好了房间!”
  
  “真有你的!”
  
  “这是哪里的话”
  
  “要不去我家吧,如果安安知道你回来,肯定会责备我不带你回家的!”
  
  “这次不行,我回来只待一两天就走,过会儿还得跟一个人见面。你带我向安安问好,就说我空了会去看她和孩子的!”
  
  李小树拒绝了我的邀请,我抱着孩子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孩子睡眠浅,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醒来。安安出门时再三叮嘱我,要我好好抱着,不准把孩子弄醒。
  
  孩子平时都是由安安一个人带,安安从广西来到嘉定坊就没有出去找工作。和我结婚后,她就在家里洗洗涮涮收拾家务。
  
  安安也不容易,结婚那两年,双方父母天天催着我们要孩子。说心里话,我们也想要个孩子,尤其是安安。她有一大把的闲置时间往我单位打电话。领导警告过我,如果家里的事情忙不完,就不用去单位上班了。我不能没有工作,我和安安需要钱生活,我每月除了给双方父母一定数额的生活补贴外,还要定期交付房贷。
  
  我想若是有个孩子,安安就不会那样无聊了。我们买了好多婴儿用品,可是安安却一直没能怀上。医生说安安的输卵管堵塞,需要灌洗输通才行。安安一边每隔半月就去通一次输卵管,一边吃中药调理。熬的中药渣可以堆成山,可是安安依旧没能怀上孩子。
  
  看到安安被折腾得精疲力竭,我对安安说,“安安,我们还是算了吧!没有孩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安安听完我的话像不认识我似的,她用拳头捶打着我,“你是不是对我失望了,所以你才打算放弃?你这个没良心的……”
  
  看到安安伤心欲绝的样子,说实话,我心里非常难过。我说,“你干嘛要这样说呢,我是心疼你,你应该知道的!”
  
  “是,你心疼我!你是心疼我不能做母亲吧,是不是?”
  
  随着治疗次数的一次次增加,安安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每天下班后,想着又要回家面对安安,我就不由地紧张。我上前想搂住安安,被她用胳膊肘撞开了。安安和我吵架有时也会哭,但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哭得那么厉害,那么绝望。我站在旁边束手无策。
  
  后来听人说做试管婴儿成功机率大,我便陪安安去试试。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和安安结婚几年后,终于有了一个孩子。
  
  说到孩子,我从街心花园回来的时候,已经八点过了,除了错过吃晚饭的时间,我还忘了给孩子买第二天的米粉。安安非常生气,她愤愤地说“你除了工作,还知道什么?”
  
  商场晚上九点关门,安安把孩子哄睡着后就递给我。她揣上钱风风火火出门的时候对我说,“你注意一点,要是把孩子弄哭了,我和你没完!”
  
  我抱着孩子轻轻走到窗前,天已经黑尽了,外面飘着雨丝,昏黄的街灯打在湿漉漉的绿化带和地面,让人有种阴冷压抑感。
  
  “嘎兹、嘎兹”过道上安安晾在上面的内衣被风吹来摆来摇去。那件蕾丝文胸是我们刚结婚不久时我帮安安买的。
  
  想起那天买内衣,我就羞愧难当。那件内衣买之前我已经反复看了很多次了,它穿在橱窗里木模特身上。模特身材高挑,皮肤和安安一样白净。那件枣红色的蕾丝文胸罩在模特的乳房上十分扎眼,虽然模特笑容僵硬,呆板地站在那里,但它深陷的乳沟和上面没被罩住的一小半乳房仍叫我心跳加快面红耳赤。我在店外走过来又走过去,每走一遍,我都假装不经意地往模特的胸口扫上一两眼。我也不知道自己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后来有人突然从后面反剪住我手臂,并把我制服在地上。
  
  我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抵住我后背的人说话了,他语气里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你是什么人?姓名、年龄、职业、家庭住址,有人举报你鬼鬼祟祟在这里晃悠了半天,你究竟想干什么?你最好马上一五一十告诉我,否则……”
  
  我贴在地上尴尬万分,忙解释说,“警察同志,您――您误会了,我只是想买件内衣给太太……”
  
  “就这么简单?”
  
  “其实――其实也没那么简单的。那件内衣我已经看了好多次了,今天是太太生日,我想……可是……”
  
  “你敢保证你说的是实话?”
  
  “我敢向老天爷保证,我真的想买来送给太太。绝对没有半句谎言,如果我撒谎,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在哪里工作?”
  
  “社保!”
  
  “真在社保?”
  
  “真在社保,如果您不信,我可以拿工作证给您看!”
  
  警察松开我的手,我拍了拍身上的灰从地上爬起来,把证件递了过去。
  
  警察看看证件又盯盯我笑了一下说,“要给老婆买礼物就去买,大老爷们有什么遮遮掩掩不好意思的?”
  
  我羞得满脸通红,警察把我领进店里,他指着那件枣红色蕾丝纹胸对我说,“是这件?”我点了点头。
  
  我以为安安会很高兴,她之前是很兴奋。她拿着文胸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说,“亲爱的,我爱死你了,我一直想要这样一款文胸,你就买回来了!”安安放在胸口比划来比划去,后来看到上面标的价格,她扔到桌子上说,“你真不知道好歹,花这么多钱买一件内衣,你是捡钱了还是中奖了?”她让我拿去退掉,我撕掉上面的商标,她就几天没有理我。好在她后来穿上这款文胸觉得比她以前买的都要舒适性感,才没有继续和我冷战。
  
  窗外的冷风直往屋子里灌,我关窗户的时候一不小心弄出了点声响。孩子醒了。他醒了看我一眼就扯开嗓门哇哇地啼哭。我把他从过道抱回客厅,又从客厅抱到厨房,再到卧室,一点作用也没有,他自顾地闭着眼睛不停地哭,而且越哭越厉害。
  
  我想不到其它办法,只好念诗试试。我拿出雪莱诗集随便翻到一页便开始念:《致云雀》
  
  祝你长生,欢快的精灵!
  
  谁说你是只飞禽?
  
  你从天庭,或它的近处,
  
  倾泻你整个的心,
  
  无须琢磨,便发出丰盛的乐音
  
  孩子停止了哭声,他睁开眼睛眼泪汪汪看了我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我又开始念:
  
  你从大地一跃而起,
  
  往上飞翔又飞翔,
  
  有如一团火云,在蓝天
  
  平展着你的翅膀,
  
  你不歇地边唱边飞,边飞边唱。
  
  我看看怀里的孩子,这时候孩子没声音了,我正感到宽慰,突然发现不对劲,孩子紧闭着嘴,眼神发直,小脸蛋铁青,胸口起起伏伏不停抽搐。简直把我吓住了,我赶忙掐住他的人中,好在过了几秒钟,他又“哇”一声哭了出来。
  
  安安站在门口,把米粉放在餐边桌上,然后冲过来一把抢过孩子。
  
  “你干嘛掐他,你到底想对他做了什么?他可是你的孩子啊,你也下得了手!”
  
  “不是……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是哪样的?”安安扫了一眼桌上摊开的诗集。
  
  “我真没有对他做什么,他哭得太厉害了,我想……念诗给他听,兴许……”
  
  “诗诗诗,让你和你的诗统统他妈的都见鬼去吧。我可怜的孩子啊,要是妈妈回来再晚一点,兴许你……兴许你就……”
  
  安安没说完就哭了起来,她哭,孩子也再哭,他们的哭声织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笼子,紧紧把我困在里面。我脑子像要炸掉了一样,脸上热辣辣像火在燃烧。我径直走出家门,想到外面去透透气。
  
  “李小树现在在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李小树怎么突然又从我脑子里蹦了出来,他盯着我一脸坏笑。
  
  我站在家门口不远的路灯下吸着烟,安安抱着孩子在窗户前走来走去。孩子还在抽抽噎噎地哭。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我灭掉烟,长长吐出一口气,准备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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