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作品57：影子

    影子

    夜，来了。

    世界像被阉割过的，四平八稳地趴在平原上。他掉入夜色之中，他渴望月亮，希望它出现，白白胖胖的，像一个鱼饵，独钓于黑夜之上。独钓，这个词，一直都能打动他，从独钓寒江雪开始，他就莫名其妙地喜欢它，上学那会，他喜欢诗，认为诗真好，温泉般，洗净了他的身体。

    月亮在黑夜里，把一个平原都照亮了，多好啊！可是令人失望的是，月亮到现在都没有出门，它被黑夜压在身子下来，爬不起来了。许多人在黑夜里，失去了自己的影子，他们甚至有些恐怖，听老辈人说，影子其实就是自己的灵魂。人类看不见自己的影子，是不是已经把灵魂弄丢了。

    万物都躲在黑夜里，不说话。偶尔有两三声鸟叫和虫吟声，长长短短，让黑夜还有些意思。天空，有无数的棉花堆积在一起，在夜晚，谁也看不见白云，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堆白棉花，滋长着小心思。

    安静，是一个黑夜衍生出来的产品。这个村庄的人都躺在床上，失眠的人，也闭着眼睛，他在心里数星星，不知道数到多少只的时候，打鼾声，就落满了这个屋子。它一声声的，像春天的一瓣瓣桃花，如果有人进来，踏上去，软绵绵的。

    或许，只有在深夜里，人才没有影子。

    他一直在思考，影子意味着什么？

    是一个孤独相依的对象，还是一个丢不掉的狗皮膏药，人们带着影子，在人间奔跑，当人类写到安静时，影子也安静了，人类写到快乐时，影子也如是，人类的悲悯与欢喜，都扔给了影子，或许，影子是最好的时间。

    它从拂晓开始，就摇曳着树枝，把光与影的组合，陈述在这片土地上。日光炽热的时候，它也不走，就死死地抱紧人类脚下的土地。可是此时，是黑夜啊！人们熄灭了灯，也把影子摔在了床上，那个苦难的人，想起了他的家庭。

    六十多年了，他的影子从不懂事变得隐忍，他一直向另一个身体妥协，另一个身体，也累了，终于不再折腾了，过了几年好日子。可是，另一个身体，却突然不见了，它分明看见那一双眼睛，他看了几十年，硬是没有看够。

    屋子越来越空了。

    他自己的影子，越来越重了。而另一个影子，躲在相框里，他想陪她说说话，可是深夜，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屋子里，就连她的影子，也不见了。他进城了，把另一个影子，扔在乡下的老房子里，可是深夜，她还是会钻进他的梦里。

    孩子九岁了，城里再也不需要他了。他又回到了这个屋子，他仿佛看见另一个影子也回来了，就躲在他的身后，不说话，就安静地看他。

    这些年，他的身体越来越糟糕。

    他伺候不了土地了，就连院子里的那一片蔬菜，也嘲笑他，似乎笑话他无用，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越来越短，像一个弯曲的豆芽。

    这白天的事，到了晚了，才算安静一些，他唯有面对黑夜的时候，那些衍生出来的副产品，才会死去，这个村庄，总会有人翻动着嘴巴，把一个院子里孤独，散布在村庄的每一个地方。

    黑夜，真好，人们能静静地想一想落花，想一想流水，把一个院子里江山，重新再梳理一下，把儿女的用过的东西放好，把微笑着的妻子，也擦拭干净，他期待被风吹过的冬天，去收了他。

    他不惧怕死亡，死亡对于每一个人，都不一样，有些人怕死，见不得一丁点的苦痛，有些人，倒觉得该走了，在人间，也没有啥留恋了。

    他在想，是不是人走了，影子就走了。

    它们之间真的就那么相爱吗？

    他不知道，或许等他去实现的时候，他找不到影子了，人间，会有一片哭声和白衣服，压在这个村庄上，回来的人，带着他们自己的影子。

    或许，人间就是一个影子，再生出来一个影子，那些回来的影子，都不说话，只呆呆地坐下来，或许也会哭一会，把一个村庄搅乱。

    黑夜，还是那个样子。

    只是这扇门，再也不开了。留下门的影子，守望着这个院子和四面砖墙。

    墙上那几个字：只生一个好，也淹没在这个夜里，来的人，拍拍衣服，就走了，留下一座坟。

    或许，阳光照下来，坟的对面，还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