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子的先人
2022-01-1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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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人类从蒙昧状态到如今的智能时代,最早最伟大的发现是什么?迄今为止,人类最伟大的成就又是什么?去年秋天,在豫西山区的卢氏县,当地朋友推荐了一款稀世美食槲包,并带我们到龙首山庄品味了正宗的槲包。当我吃下一只槲包,心中豁然有了答案:是食物!是槲包!
神奇的槲包,稀世的槲包,它是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款传统美食,你可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以致于出生于卢氏县的著名教育家、翻译家曹靖华先生面对家乡的槲包也迷思不知所以,不得不把它归属于粽子类;但他承认,走遍中国再也没有见到这样的粽子。
吃过粽子的人很多,有的人虽没吃过但也知道粽子;我敢说,吃过槲包的人不会多,知道槲包的人更为罕见。卢氏槲包用一种名叫槲树的叶子包裹糯小米而成,由两扇扁柱状的槲叶包捆扎在一起;“扇”作为表述门窗之外的量词足够古老,而并联的“二”,或是远古人类对数的二进制概念所认知的极大值,由此不禁让人浮想漫天。
作为中华饮食文化的先驱,古老的槲包凝聚着华夏先人的无限智慧,从里到外散发着人类文明的悠悠气息,润泽着世世代代华人的才智与记忆,伴随着洛河流水一样的岁月,传承万世,历久弥香。
糯小米和槲叶是从哪里来的?它们又是怎么走到一起,并且走上我们的餐桌的?它与粽子又是一种怎样的关系?让我们轻轻剥开一片片槲叶,打开一只槲包,沿着糯小米的来路返回,看一看华夏饮食文化一路坎坷、一路景色……
(一)幸运的小米
九月重阳,在中国北方的卢氏县,在逶迤的洛水两岸、雄奇的熊耳山下,一片片黄澄澄的黍子、稷子、粟子前扑后涌地向人们报告着:一个丰收的季节到来了。此刻,一辆越野车载着我们就行进在这如画的丰收山川中。
我们即将要品尝的稀世美食槲包的主食材就来自其中的黍子。一般意义的谷子包括了黍、稷和粟,它们的籽实脱壳后都被称作小米。包括成千上万年之后发现的稻谷和引进来的小麦、高粱,它们都是颖壳植物,类似于我们与猴子和黑猩猩,有着或远或近的血缘关系。
小米很小,小到极易被人忽视;但是,小米的能量却非常之大。站在熊耳山巅,洞穿中华饮食文化乃至文明历史长河的源头,你会发现小米对华夏族群的繁衍壮大,对中华文明的繁荣与发展,堪称功高至伟。在近代,无人不知小米对中国革命成功有着无以估量的贡献,是小米养育了革命队伍。一枚槲包的文明属性,它赋予小米恒久的生命意义,怕是少有人全面了解。品味一只槲包或许有所裨益。
民以食为天是人类万世古训。寻找新食源,曾经是远古人类终其一生的使命。从古猿基因突变站立起来的那一天起,人类的初心就是为了吃饱吃好,而在“吃什么”和“怎么吃”上人类就摸索了百万年之久。岁月之河,生命之河,我们的祖先怀揣着让后世子孙不愁吃穿的朴素愿景,用生命拼搏在这样一条历史长河里;槲包像河流上的一叶缩微小舟,小米则宛若河流千回百转淘尽的金沙,闪烁着生命之光,文明之光。
三百万年前,前肢的解放使原始人获得了极大的生存优势,族群得到空前发展。然而,随着人口的增多,饥荒带来存亡问题也相伴而生。很多动物被直立人围猎吃绝了,继而渔猎和采摘林果已经不足以让直立人族群果腹。为了后世子孙的繁衍和生存,直立人以至后来的匠人、智人都不得不走出熟悉的地域而去寻找食源,拓展新的生存空间。我们人类的祖先以一种无可言状的执着,踏上了前程未卜之路。这个时期,筚路蓝缕都是他们不可希冀的幸福生活。先人们赤身裸体,披荆踏棘走遍天下,一双赤脚踏平山山水水;所涉过的每条河流、所翻越的每座山谷,无不是是险象环生,然而人类最终成为了胜利者。
人类学和农学专家据出土的陶器和谷物碳化物研究考证,世界最原始的农作物仅有三种,分别是卢氏所在的中国北方的小米,西亚新月地带的小麦和中国南方的稻米。华夏族群的先人们最先开始采集野生小米,也是最先从餐风饮露进入食野五谷的“粒食”时代的优秀族群。卢氏所在的中国北方的小米,从发现到人工种植,比西亚小麦区早一万年,比中国南方稻作区要早五千年。我们的祖先始终走在人类前面,今天仍然让他们的后裔感到自豪。
泛泛说谷子,囊括了黍稷粟;而在北方农民那里,在植物学家那里,在农学家那里,黍稷与粟是有区别的。黍和稷的籽穗呈扁散状,籽粒上生有短芒,稗子是它们的远祖。有黏性的称黍,较适宜于酿米酒做点心,所以北方民间习惯上称作“酒米”;没有黏性的称稷子,单位产量高于黍,是人们日常主粮。“黏”字字源也反证了黍的特性。卢氏槲包用的就是黏性黍米。黍米因为它的粘合力、凝聚力而受到先人们的特别钟爱。粟则是狗尾巴草的后裔,发现得较晚,其穗子团结成一个密实的小棒。人们或是因为黍、粟同音莫辩的缘故,在中国北方,黍稷被称作糜子,谷子则单指粟了。稍微仔细一点看,就会发现黍稷米比粟米稍大,所以北方人习惯上把黍稷米叫大黄米,粟米叫小黄米。有了稻米以后,黍稷粟米都相形见小,稻米被尊为大米,黍稷粟则泛泛归作小米了。
据人类学家研究,人类演化进程的三百万年间,因为食物匮乏许多次被迫走向世界,其中大规模迁徙就有三次。最近的一次大迁徙,人类用八万年再次走进欧亚大陆,被人类学家称之为“美食历险”。小米和槲包就是这次人类历险结出的最伟大果实。
大约三万至一万五千年之间,第三次大迁徙的人类中的一支抵达亚洲东部,与之前几拨古人类如元谋人、许昌人、蓝田人相会于中国。期间,黍在数以百计的颖果植物中,最先在卢氏所在的中国北方被我们的祖先选中了。繁体的“農”字表意即为按季节时辰进入森林采集野生黍谷籽实。当然,这个过程,绝不会像我现在在这里描述时一挥而就,其难度和耗时都远远超过袁隆平先生实验培育一粒杂交水稻良种的过程。
“神农……尝百草之滋味,……一日而遇七十毒”(《淮南子·修务训》),是古人冒着生命危险寻找新食源真实而贴切的写照,其中就有无数先人在找寻和尝试新食物时中毒甚至丢掉性命。他们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英烈。神农部落首领炎帝神农氏在部族人牺牲的惨状中深刻反思,传说他跟踪鸟兽吃过的植物及种子,找到适合人类食用的黍谷,使人类摆脱蛮荒和饥饿状态。到了后智人时代,人们知道用驯化的家畜家禽试吃新食物,才完全结束了人类以生命验证食物的惨痛悲剧。
中国文字最早记载种植谷物的地方就有卢氏。《水经注》中有援引《开山图》的记载:“卢氏山宜五谷,可避水灾。”驻足在卢氏的山川,我们能够聆听到第一颗黍的种子落地的回响。伏羲女娲时期一次大洪水之后,尊卢氏部族奉命来到这里开创山地农业,这时期有了专门用来种植黍的耕地概念,比千百年前人类在栖息地周围随意撒播先进了许多,而刀耕还是几千年之后的事。彼时,他们只能用石锛、骨耜、木杵之类耕具,播下人工整地后种植的第一粒黍,迈出了农耕文明第一步,迎来了一个人类文明全新时代的曙光。同一时期,地球其他地方的人类族群仍然在渔猎和采集时代徘徊。
一粒黍米跟随华夏族人冲破千山万壑,流淌成长江黄河。谷物中百分之七八十的淀粉,为人类提供了充足的葡萄糖能源,为大脑思维活动提供了充足的能量,降低了人类心脏病发病率,提高了人类整体寿命。人类为适应谷物摄入,由偏重肉类蛋白质的O型血基因突变出偏重植物蛋白质的A型血,跳出了生理局限,进而大大提高了人类的环境适应性和生存能力。
黍的发现是人类的幸运;当然,黍被人类选择也是十分荣幸的,黍的家族因为人类的青睐而获得了超自然的发展与繁荣。否则,它也和稗子、狗尾巴草命运一样,至今仍沦落荒野,任凭风吹雨打。客观地说,这也与黍类谷物本身耐瘠薄、耐干旱的优良秉性分不开。《本草纲目》记载:小米能除湿、健脾、镇静,安眠,是故黍类谷物至今还是最适于华北山地生长的农作物,成为人们饮食保健谷物的首选。
黍谷万代盛景应该感谢槲包。槲包让小米乃至槲叶得以永存于世,进而促进了种植黍类谷物的农业繁荣与发展。因为有了槲包,人类社会进化树上的文明成果才会多如黍米。
黍字在已出土甲骨文中频率是最高的,其次是稷字。黍类谷物的人工栽培,周时已经普及开来,《诗经·王风·黍离》显示当时是黍稷种植已形成了相当的产业规模。《诗经·小雅·黄鸟》也记有相关的咏叹:“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芃芃黍苗,阴雨膏之。”《黍苗》的诗意则为我们展现出春天的黍苗沐浴着及时雨的意境。彼时卢氏的山川黍谷遍野,一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景象。
史载,周人的先祖、帝喾与正妃姜嫄生子弃,喜农耕,尤其种稷子(泛指黍稷粟)比别人种得好、产量高,被帝尧委任为农业官员“后稷”(应为司稷),从而由种稷能手华丽转身为农业专家型官员。《鲁颂·閟宫》这样颂扬他:“(姜嫄)是生后稷,降之百福。黍稷重穋,稙稚菽麦。奄有下国,俾民稼穑。有稷有黍,有稻有秬。”
金灿灿的黍米既好吃又耐饿,且耐储藏,黍稷成为滋养华夏一族的生命之源,人们很敬重它,尊为谷神,是华夏先人重要原始崇拜物。人们用自己最珍稀的食物献给神灵和祖宗,以表达最虔诚的敬意,从而形成了神圣而庄严的尝黍、以黍稷祭祀的仪式,食物被披上了一抹宗教色彩。
稷(泛指黍稷粟)被称为五谷之首。五谷丰登,方能人物康阜,家邦安稳,所以黍稷的种与收极受中国历代帝王看重,每年都要举行社稷祭拜仪式,社稷因此也被用来指代皇朝家国。周朝有四时大祭,春秋两祭最为隆重,天子及百官在王田参与播种与收割的劳作被列为祭祀的重要仪式。春祭社神,即土地、播种;秋祭则专为祭祀稷神,到太庙供奉后稷,奉上槲包和黍稷籽穗。周朝建立的至高无上的《九锡》封赐之九“秬鬯”,对孝道者赐祭礼用的香酒,就是用罕见的黑黍和郁金草酿成。成语“黄粱一梦”的粱即黍,意在用黍谷来象征荣华富贵;“膏粱子弟”是富家子弟的代名词,足见黍谷小米在古代象征财富和倍受尊崇的地位。据史料记载,一直到唐初,谷类小米还是北方人的主粮,继续被充作军粮,即使后来有了稻米、小麦,小米也没有完全退出。
大约在公元前两千至一千六百年间,世界文明呈现出大交流的繁荣时代,谷子代表着华夏农耕文明开始向西域传播,小麦、高粱也被引进华夏大地。
发现和种植黍谷,第一次深刻改变了中华民族生存、生活方式!黍谷进入人类食物链,既是伟大的发现和创举,也是人类从“发现”到“发明”的最为原始的证据。它不仅有效保障了人类大繁衍的食物需求,更为重要的是,原始农业改善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大大降低了其他动物灭绝的频率,人类食物的获取也进入了可持续的循环经济时代;它标志着人类首次摆脱了季节的束缚,使定居成为可能。而定居,又从聚落发展出村庄、城廓(居邑)、城邦(后称方国,甲骨卜辞称 “邦”为“方”),遂有国家应运而生。这当儿,华夏周边的族群仍停留在随水草而居的游牧社会阶段。
一粒小米成为推动中华民族经济社会前行的原始动力。我们的祖先从此在亚洲的东方定居下来,比西亚新月地域早成千上万年开垦利用土地。这个时候,地球上其他地域的族群都还过着游牧和渔猎生活。西亚新月地域的族群在发现小麦以后方才步华夏族群后尘走上了农耕文明之路。这就是我们华夏一族为什么更为眷恋脚下的这片土地根本缘由。
回望历史,你不要追溯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就停下脚步,往前,是“刀耕火种”;再往前,“第一粒黍米怎么来的?第一片槲叶又是怎么来的?”这时候,慢慢咀嚼槲包里的糯小米,饮食文化就在咀嚼中徐徐超度,那是因为华夏文明已经融进你的心底。此刻,你不得不承认,没有小米就没有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与家。
直到今天,我们仍然需要汲取小米中的生命养分。
小米对我们有爹娘一样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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