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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惜别

2022-01-1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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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胖子电话时,感觉他声音都在抖。让我收拾行礼,准备回老家,老爷子不行了。虽然一切在预料中,仍显突兀。早上才与婆婆电话,她什么都没说。胖子国庆回去,一切还好,只抱怨他没把两孩带回。一周前,家人商议住院的事,老人说想和孩子们再过一个年。原计划一家人元旦回老家。

      一小时后,也就是下午五点,胖子再次从办公室来电话,问准备好没,七点的机票。哪里来得及,孩子才放学。改成九点。堂弟去机场接,到家己凌晨两点。

      走出车门,习惯性抬头,星星又多又亮。以前开车回,夜间到家居多,长途劳顿,最先迎接我们的总是那漫天星辉,它象家幻化出的翅膀,让人踏实安宁。此刻,已无心逗留。婆婆哥哥没睡,听到汽车声开门,姑妈也起来了。

      公公已搬至一楼楼梯间旁的小房,躺床上象睡着了。婆婆说,从早上到现在眼睛一直没睁开,叫也不应,白天还打鼾。胖子握住老人的手说我们回来了,我叫,皆没反应,只眼角流出两滴泪。

      回来的飞机上,跟胖子说我爸,重度昏迷一天一夜,醒来又活了一年多。所以并不悲观,因为一直打白蛋白吃止痛药,患病至今,公公没躺过没疼过,且一直在地里忙活。家里人一直瞒着他说得的是胃溃疡。只是一周前,公公要求住院,医生说了一句话:“这样子还住什么,浪费钱。”他才知道自己真实病情。胖子在电话里听婆婆说起医生的话,气得骂娘。医者应有为人基本的善意与良知,那样的话于临终老人,无异一把屠刀。

      胖子找了剃须刀帮公公刮胡子,我带孩子回房休息。不久,传来婆婆的哭声,赶紧下楼。胖子说公公走了,他刮胡子时伤到手,刮完去找创口贴,回来就没有了。你别搞错。胖子又去探脉,手上,脖子,耳根,一直摇头。一层薄雾自眼底生起。

      他们在下面忙时,又回到房间。其实睡不着。鸡叫头遍二遍,楼下不时传来叮当的响。五点,门外响起一串长鞭。这样的时刻听到鞭炮声,人们就明白,不是生了孩子就是走了老人。孩子出生,要热热闹闹迎接他来到这个世界,等老了,热闹把他送走。两串鞭炮之间那段静音,生命缓缓,吃饭睡觉劳作喜笑怒骂看听闻说,人通过自己的活动宣告自身的存在。现在,天要亮了,鞭炮响了,有人已见不到新升的太阳。

      下楼时,公公已被安置在一楼堂屋过道靠墙。晒棉花的竹帘子卷成比人略宽的长方形,身上盖着红绸单,脸上反扣一本书,封面朝外,《活着本来单纯》。黑框照片摆在帘前木桌上,两支写着寿字的白烛又粗又高,炉里燃着香,桌底一只烧纸盆 。姑妈坐在旁边的条凳子上。过去点香烧纸,跪下磕头。把香插进香炉时,仔细看了公公照片,那是一张彩照,蓝色中山装,笑容很好,身后的青山绿水,是理想的隐居地。

      上午人客不多,大部分时间,就陪姑妈坐在条凳上。姑妈说公公笨,得这么重的病还去田里做做做,不知道休息,不知爱惜自己。公公兄弟秭妹七个,姑妈独女,嫁得好人家,脱离农村一路好命。得知公公生病,多次来看。春天的时候,看公公耕地,就骂他,不要种。收谷时来,看公公挑谷,又骂。收完稻谷种油菜,她扬言要把那些油菜苗全踩了。瘦成那样,老头子是做死的。言语之间,颇有对婆婆不满。不知说什么好。我想公公做农活,不仅因为婆婆,是一种农民的本能。以前在深圳帮带孩子,一到农忙季节就往家跑,拦都拦不住。最近几年,每次回老家,都交待他们别种地,哪里说得听。年初两老从深圳回家时,答应得好好的,见地就忘了。

      有人对公公脸上盖书提出疑义,说是文化人做派,应该盖黄裱纸。胖子说,他当时看老人嘴张着不雅,随手拿的自己的旧书。那本书一直陪公公去了那边。公公是典型的农民,一生老实本份,在强势的婆婆面前甚至有点懦弱。作为农民,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是帮队里追回被盗的耕牛。曾听他激情说过追耕牛的经历,那是承包责任制刚开始时,全队四头牛,几户人家合分一头。一个冬天的夜晚,四头耕牛全部被盗。发现时天没亮,他带领全村劳力,兵分几路找,沿河附近牛贩子聚地屠宰场。最后是他从屠宰场抢出快要挨刀的牛。公公年轻时,是有机会走出农村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高小毕业考取师范。因为订了娃娃亲,婆婆的母亲也就是公公后来的岳母极力反对他去。成年后征兵被录取,又因相同原因没去成。

      其实书本,挺符合老人身上隐藏的气质。看过公公写给胖子的信。那时胖子负气刚来深圳,公公在抽屉发现他写的一段话:“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  让风痴笑我不能拒绝  我和你吻别在狂乱的夜  我的心等着迎接伤悲。”老人不知道这是一句流行歌词,只从悲伤的调子里读出无尽意。他在信里详书了自己看到字那刻的忧伤顾虑自责期盼,胖子第一次发现老实木讷的父亲原来那么细腻。

      除公公走婆婆有过一阵哭,其他时间,她都安静地忙碌。请了专门橱子,一条龙包清。叫她歇着也不听,在临时搭起的灶间来来回回。大伯伯来时,婆婆老远就去迎。她握住大伯伯的手,抽泣着说不出话。要说与大伯伯的血缘关系,早已五服开外。“有千年的本家,没有百年的亲戚”,与大伯伯的亲是走出来的。因为人单,胖子他们从小就被母亲带着走大伯伯,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事无巨事。经年累月这门亲戚慢慢就定了型。年轻人自有世界,只是胖子体谅母亲,每回老家,必带她和节礼去看望大伯伯。此刻,婆婆看见大伯伯,就象见自己贴心贴肉的亲人。

      婆婆再次流泪,是拿身份证户口本去民政局办火化证。她上到二楼,打开衣柜,悉悉嗦嗦从里面翻出一个布袋。衣柜是她结婚时置的家业,上面一层衣橱,中间两个突出的抽屉,下层再是衣橱。那时的东西真,这么多年过去,柜子鱼形的铜把手仍闪着哑光,朱红的漆还那么鲜亮,面板上的喜鹊弄梅,一只俯身飞起一起抬头鸣叫,仿佛听得见它们的呢喃。婆婆看了看户口本,两位老人的名字一上一下紧挨着,用满是裂纹的手抚了抚老头子的身份证,小声嗫嚅:“做人一点意思没有,人走了,连户口都要下掉,身份证也收回。”眼泪唰唰往下掉。

      胖子姐姐是第三天回来的。老人生前一直叨念大丫头,胖子几次打电话摧她回,老人家想她,总说忙。姐姐也在深圳。有一次打算要回,听说老人家快不行了,就想省事,反正是回,合并一起。她本订了老人去世当天的高铁票,因做工程的老公诉讼未了,限坐高铁,竟退了高铁,买隔天两人一起的火车票。葬礼上,就数她哭得大声,对不起呀,要老头子原谅她。


      出殡前一天,胖子请人理发。照乡俗热孝的人一个月内不能理发,回来匆忙,没顾得上。理完天色己晚。他上楼洗澡时,正哄孩子睡觉。他拉开衣袖,让我看腕上一块淤青。圆圆一块,在左手腕内侧距掌十公分的样子。这不是一个用力的地方,怎么就青了,按压还痛,前一天都没有。  “怕是老头子喜欢你摸的吧。”白天,主事人要他把公公手里的东西掏出来放进衣兜。那是一张用黄裱纸包着的一百元人民币,刚走时放老人手里,给他路上用的。说火化前得装进衣兜,钱才不会被人抢去。

      每天早上洗漱好,第一件事是带孩子给公公上香磕头。除偶尔给客人倒水,基本没什么事,主要任务是带孩子,自己的小姑的。小姑有孝事要尽,孩子交由我管。七八九嫌死狗,两个七岁的男孩,不是把后院角落的一堆沙扔得满地是,就来堂屋烧纸盆前,拿着黄裱一叠叠往里扔,把蜡烛吹得摇摇欲灭,再用香去拔弄,弄得屋里浓烟滚滚。要不就去巷子里做工程,家与隔壁间的宽巷里铺满半截砖,他们一块块挖出来搭防御工事。天气已变,时雨时阴,两孩弄得一身泥泞,烦不胜烦。

      那会,天有点要晴的样子,孩子拉着我要去后面田野玩。

      田野,是我们每年春节回来必去的地方。那条宽巷笔直往后,伸向稻田伸向荷池也伸向躺着胖子奶奶的横堤。我们去冬天的田野踩干枯的稻茬,看老牛吃草,夕阳里回眸,无限深情。一次,我穿了件红外套,静静吃草的牛见到我突然变得烦躁,一副准备进攻的架式。公公说,快把衣服翻过来,牛对红色敏感。我们去荷池里看人挖莲藕,寒风萧萧,挖藕人穿着连衣裤,双手通红,鼻涕直流。淤泥里的莲藕婴儿般娇嫩,得小心翼翼挖开抽出,那藕才有好样子卖得好价钱。一家人站在岸上看公公在池里忙碌,兴奋心酸又有莫名的满足。奶奶坟地已老,墓碑上胖子刻的字也模糊,每年,定是要掀开杂草看看念念,悲伤远去,温情徐徐。

      屋后杉树林,停了一辆板车,车上堆满卷起的被子衣物,最上一撂病历,那个灰色的印有深圳某医院的影像袋,正是公公去年在深圳手术的检查结果。孩子们往前狂跑,眼看要到横堤,赶紧叫住他们。已无力往前,那条横堤,那片坟的某个地方,此刻定有一道新开的口子,新鲜的泥土在等它的主人。

      回头停在自家菜里,经霜的扁豆样子奇丑,结满荚子。矮玉米上很多棒子,还有一块萝卜地,红皮萝卜。俩孩子欢天喜地扯萝卜,我慢慢摘扁豆。想起暑假回来时,胖子吃着自家蔬菜悄悄说,看啊,最后一次了。这最后一次沾有公公体温的扁豆。站在田边,那种忧伤,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细碎的秘流,不会让人痛彻心扉,只是象严寒的冬日少了一件衣服,感觉冷。公公曾说,我几时把你当媳妇,我是把你当自己丫头对待。公公于我,又何曾只是公公。

      这几天,脑里总出现公公在深时靠在冰箱上捏团子,笑意盈盈的样子。那是前年春节,两老去深圳过年。喻意团团圆圆的团子让一家人过了一个好年。去海边玩,两老在盛开的夹竹桃边合影,公公象年轻小伙一样望向远方,婆婆靠在他身边,竟有一股少女的羞怯,太久没合过影了。去民俗文化村看戏,演出结束后可与演员合影,公公婆婆站在旦角两边,笑得,听了一辈子戏,看了一辈子农村小舞台,几曾有过这样的时光,与唱功扮相一流的演员靠这么近。照片洗出来后,婆婆满足地说,我拿回去要把队里的婆婆们眼浅死。都忘了圆满是一种警示。

      人一出生即往那条路奔,每一天都是别离。父母兄弟孩子爱人,处于一种相对静止的状态,这种别离,轻微得仿佛不存在。只有当时间的平衡被打破,别离的撕裂才开始袭击人们。一年前这个季节,胖子尝到了离别的滋味。得知一向强健的父亲重病,准备在老家手术,执意要求他来深圳,并从广州请来南方医院肝胆科专家为老人手术。只是一切都太突然,也太晚。生命倒计时,于父亲是一种未知的解脱,于他却是一种骨肉的脱离,四十多年时间长得太紧,他只能一次次望向老家,用目光用声音用自己的身影,体味那不可逆转的有意与无情。

      其实不必悲伤,就象他们说的,生前尽了孝,走得也安详,老人算是喜丧。葬礼遵从公公生前交待,整个过程趋于圆满。有个环节,甚至令本该凝重的生命结束仪式有了喜剧因子。

      楚人崇巫。这种带有宗教色彩的“事鬼”“降神”之风可追溯至春秋战国时期。那时人们对天灾人祸山川河流无从把握,便寄托于“巫”,祈平安求收成。年岁过去,“巫”术在专业领域摧生了道教,而广大农村,依然流传着极具地方特色的鬼神仪式。

      胖子老家湖北仙桃,临近武汉,近来更传为武汉后花园,市区满街跑着鄂A车。这种便利除了令消费房价与时俱进,九省通衢的江湖气并没有改变本地农村传统的婚丧嫁娶凡俗仪式。那些农村人恪守着祖辈留下的宗族观念,红白喜事的繁复仪式,也通过族中长老口口相传得以保存。老人走了他们不叫死,叫“驾崩”。“驾崩”的人火化后,依然流行土葬。遗像随人出门到火化场到葬地后回家,从家门口到家祖安置地有一套仪式。他们不把遗像叫遗像,叫灵牌。

      长老说,公公的灵牌由长子也就是胖子哥哥捧,出门如此回来亦如此。待灵牌回家,长媳跪接,家与门之间,其他子女负责传递,这叫接灵。有的说嫂子接到后要传给我,由我放到灵位,又有的说不用,我只需全程扶着嫂子,也不知听谁的。出殡后我们把老人送上车没跟去火化场,返回家等候接灵。


      仙婆子跟我们说,接灵时一定要哭。我们表示哭不出。不行,一定要,哭得越大声对自己对家人越好。两人就边等边酝酿。反正不是老大,平时对老人也还好,自觉得哭不哭无所谓。只是嫂子,和家里每一个人都象仇敌,无数次听他们讲那本破经,但我与嫂子没有利害冲突,没红过脸,不免担心她能哭出来吗?旁边老人支招,头上盖条毛巾遮住脸,你只管哭,谁管真假。

      那个庄严的仪式到来时,人太多,没看到前面,但听嫂子哭得又响又亮,情真意切,头上果然披一条毛巾。先前摆放遗像的小木桌已移至堂屋正上位与神柜并排,连带香炉,换了电子蜡烛。嫂子把灵牌放在木桌最里,靠墙摆好。大哥孩子也就是公公长孙在神柜前燃起三张黄裱,分三份等距放地上,对着家神行跪拜礼。主事长者立一边,口里念念有词,告诉先祖,这边有人去了,让他们在那边团聚,保佑后人。至亲的人都围拢到神柜前,面带虔敬屏住呼吸,现场一时变得庄严肃穆。

      胖子家家神与别家不同,有两块,一块是爷爷的(其实是外公),另块是母亲养父的。家神先前一直用竹框盖着,仪式前不能让它见到亡者身体。其实就是两块长方形木牌,上面有字。因年代久远,木牌变得暗红带黑,角落磨损脱落部位能看清木质层理,字己不清。曾好奇问过胖子,上面写什么。他也不知道,只说有一百多年了,还一脸严肃让别乱说话。一块木板,经数代人礼拜,经过岁月的洗礼,变成圣物,这是仪式与信仰的力量。或许有些迷信,但不伤天害理,它饱含生者对逝世的祈愿,也凝结着那团模糊的意念中的先祖对后人的庇佑与希冀。

      亡者入土为安,仪式业已完成,胖子仿佛御下了一负重担。他从心里感激亲朋好友的真情实意,嫂子的逢场作戏,甚至,部分人的险心恶意。

      出殡前,在院子里举办了一场小型追悼会。来客亲朋里三层外三层聚在院子,乡邻撑了伞远远看。胖子穿着公公那件墨绿的雨衣致悼词。他没有拿话筒,用地道的方言与亲友乡邻说父亲的谨小慎微,善良耿直,说他一生没与父亲红过脸。雨越下越大,他吵哑的声音被雨浇得若有若无。连帽雨衣憋得人喘不过气,索性脱了帽子,他在雨中说了很久,没人听清都说了什么。也许,他只是说给父亲听。父亲此去, 一切归零,他愧对父亲。洁白的一次性棺木上,鲜艳的花朵擒着泪滴,父亲,当体谅儿子。

      就在出殡前一晚,五叔带着二伯两个儿子找到胖子,提出希望他让小儿改随公公姓。公公是上门女婿,婚后随婆婆姓,三代归宗,孙儿辈要有后人归回他的本姓,所谓传宗接代。

      在老家,随着经济宽裕,老一辈人热衷于宗族事务,修祖坟打家谱甚至著书立说。十多年前,胖子奶奶那一支族人,专程从孝感寻来替他们造家谱。奶奶已去世多年,没人知道那些人靠什么线索寻来的。婆婆说,来人所言不假,她母亲的老家,确是孝感。当年逃荒到本地落户,一群儿女剩她一独个,也是招女婿。胖子爷爷也象公公一样改随奶奶姓,可惜英年早逝。他只儿时从奶奶口中得知,爷爷生得高大威武,办事雷厉风行。

      胖子小时常年生病,家人怕养不大带去算命。算命先生说是爷爷在阴间要人,三代该归宗了。于是请人立下阴阳合同,允诺他生前随母姓死后改随爷爷姓印,烧一份存一份,病痛就此而去。初中时,胖子自己改名,将两姓嵌进名字。现在他两孩随爷爷姓。

      公公生前提过这事,五叔早先和他电话沟通,胖子已表明观点。此时无非老话常谈,他告诉五叔,现在孩子去公安局改姓异常困难,只能随父母,隔代随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姓,要凭户口本身份证和老人户籍所在地证明,况且父亲已去,户口注销身份证也收回。五叔不管,说如果孩子不改姓,明天出殡,前面不会有人披麻戴孝,不承认叔侄关系,这是他们的集体决定。两位堂兄冷冷地站在五叔身边。五叔所说前面的人,指公公亲人。公公是大姓,整条村都是一家人,不算旁系亲侄儿侄女就有二十多人。

      胖子没想到这一出,当即流泪,声音也变得哽咽:“亲人就是亲人,与姓没有关系。我不同你姓,有没有把你当叔叔?如果他的亲侄儿侄女不肯下跪,就只能当亲戚对待。内亲外戚,他们自降门槛。”《大悲咒》的乐音盖住夜色,几番争执,胖子不肯松口,五叔一行郁郁而去。

      悼词之后,行磕头礼。由理事金刚主持,八位抬棺匠俗称八大金刚,动身前要孝子孝孙为亡者磕头,被叫到的人,除磕头,还得随一份情,是为热闹也为敛财。亲属名单由事主提供,按亲疏关系排列。最后被叫的是前面的人,且只要求代表。现场一时尴尬。有人脸色变得难看,有人当场说胖子不讲道理。胖子没有出声。他已明白,那个主意并非集体表决,而是五叔几个自作主张。胖子批麻戴孝扶着退行的哥哥走向灵车,紧跟着的人也一样装束,头戴稻草编织的孝帽,腰缠白布,一些人手上抱着孝帽,那是事先替前面人预备的,得一齐带走。

      晚上,人客散去,已四天四夜连轴转的胖子,没有急于躺下。他从父母那个老式衣柜里取出一只木盒。长方形木盒,很结实,有点象旧时缝纫机线盒,上盖是一块活动板。拉开,里面露出一卷卷黄纸。黄纸和木盒一样有了年份,但黑色字迹依然清晰。第一张就是他那份阴阳合同。后面一大叠,摊开来,密密麻麻的毛笔字字,竖版,由右往左,落款为民国三十一年、民国三十二年。那是地契。卷曲的黄纸,记录着交易,也记录了爷爷空手打造的世界。爷爷出身贫穷遭人欺凌,婚后搬到现在的村,单打独斗白手起家。胖子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流着爷爷的气血。一个人对宗族的归顺,大概有天生的印记。他不喜欢前面那些人,好事无影败事成堆。他顶撞世俗,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把爷爷的精神传承下去。就如他不会忘记,父母是生之来处。

《大悲咒》旋律余音袅袅。昨天公公五七,胖子没有回去,听说老家下雪了。老家,他最近总在心里捉摸这个词,父母就象家的两扇大门,父亲走了,家再也关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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