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背景
武志强

　　当我埋头劳作或者前行时，背景就在我的后面。而当我转身时，我就能抬头看见我的背景，这二十年来不变的背景，也沉默而略带几分冷漠的看着我。我想，我是被这背景打败了的，我不能离开它。曾有很多的时候，我想着就能遗忘它，但由于它每天都撞击着我，使我感到压力和疼痛，我便不能回避它的存在。
　　我曾想过，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背景，那我可能什么都写不出来了。也可能我还能写出一些东西，但那已是背离我本性的东西，是非我的东西。只有现在这样一个背景才能成就着我，成就着我未来的光荣和现时的耻辱。因为它的存在，我深感自己是耻辱的活着。我能在这背景里看到自我挣扎的景象和痛苦着分裂了的内心。
　　如果你要问我这背景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我却无法向你讲述，因为我无法把生存的处境搬到你面前让你看，让你理解，让你同情，并赚取你的一把眼泪。我甚至无法向周围的人说出我的背景，因为他们可以做到无动于衷，熟视无睹，而我不能，我看到它存在，每天都击打着我的心灵，让我一天天变得脆弱，并感受着活着的苦痛。对自我生存困境的思考也一直是我在追问的一个话题。面对这样一个背景，但我却无能逃离，它像是一副镣铐一样把我锁住了，让我动弹不得，一天天在绝望中希望，在希望中绝望。这使得多少年来我对我身处的这个环境都写不出一句赞美的话，有的是我暗地里充满敌意的目光。但我并不敢把我的敌意表现出来，因为没有必要，还因为那样只会招来更多更大的打击，是为我身心所承受不了的。每天我夹着尾巴做人，我只要自己夹紧，夹好。我只有把自己隐藏起来，我才能在这里活下去。我对世界的一点经验和所得，也在这里发生。某种意义上，我的背景在成全着我。它在毁灭着我的同时也在成全着我。那我为什么没有倒下呢？可能与我身上的一点柔韧与坚强有关。但我常常有一种处在奔溃边缘的感觉，想离开这个世界，那样才能是个解脱。那也是大解脱，终于解脱了。但我还没死，只要活着，每一天，这个背景就存在着，它以毁灭来成就着我。
　　也正是因为这个背景，我才有了一种强烈的倾诉的欲望，在纸上一篇篇的写着，在想象中达到了忘我的境地。确实，由于对这个背景的绝望，我只能一次次地逃离到我的想象中去，营造着一些大地上看不见的一些东西和景象，我希望由此能够安慰自己。让自己还能活下去。想象只是一种逃离，也不见得就美好，是我的一种无奈之举。我希望自己更多的活在一个想象的世界中。现实的世界抛弃了我，而一个想象的世界收留了我。能够拥有一个想象的世界也是好的。我并且希望把我想象过的世界完整无缺的留下来，用文字把它们固定下来。那应该就不是一个世界，而是多重的世界。未来的阅读者会看到，它通向无限，那里有无限的风景。但是到目前为止，这还是一个我内心的秘密，只有极少数的阅读者看到了我内心的一角。
　　确实，我写作的动机并不高尚，也不纯粹，它有点卑琐，也很世俗，就因为这一点点永远不能缩短的距离，就让我要不停的写下去，直到把自己写完蛋为止。我好像是和谁赌气似的，和谁呢？没有旁人，只有我自己，我是在和自己过不去，和自己较劲儿。是在和我的背景较劲儿，看看它能不能把我最终打败。我不想做一个彻底的失败者，因为我已经够失败的了，我只是不想彻底失败。我一直在暗中对自己说，我不想失败，因为失败很耻辱。但是写作就能让我胜利吗？但是写作至少不会让我失败的那么惨。所以要写下去，要让写作来支撑自己活下去。写作着，我才是一个完整的自己，我是怕失去自己，怕自己分崩离析才去写作的。在写作中，我逐渐建树起自己，一个不仅完整，而且是有了一个高度的自己。
　　在这里，我任何时候都能看见这个背景，作为背景的厂房、墙壁，和那些走动的带蓝帽子的人，那些阴冷的眼神。我会自觉把自己与他们区别开来。还有一些隐性的背景，它们更为深刻的存在，刻画在我的内心里，告诉我你就是一个受难者，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我不受苦受难，谁来受苦受难。人生来，谁又愿意受苦受难呢？一个个不是都争着抢着离开吗？那是人家有离开的门路和能力，我就是羡慕也没用。所以我只有低头走自己的路。人的处境不同，别人的安慰都扯淡，只有自己的安慰才是真的，哪怕这安慰来得有点虚无。
　　在此背景下，我自己这些年来也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相信那些说教，抛弃了那些虚伪的道德，是为我自己一个人而活了。想想也痛快，就是失败了也感觉痛快。每个人都有他的命运，那是逃不脱的。人也有等级之分，高下之别。人与人生来就不一样。我在我的背景里成为我这样的人。我曾走投无路，四处乞求，但这些都没用，只遭人嘲笑。你只有在看透一切之后，才能真正回到自身，开始为自己而活。像李叔同当年出家当和尚，那就是为自己而活了，结果活出来一个弘一法师，那是修成了正果的。我现在也开始为自己活了，虽然并不知道未来能修成什么。但活一天，就要让自己修炼一天。
　　我个人是渺小的，是一切渺小中的渺小，无能中的无能，窝囊中的窝囊。我自轻自贱，把自己比作粪土一样的存在，这是很恰当的。但是就在这把粪土里，我还埋藏了心灵的种子，做着一个个春梦，还想着在自己身上生长出一些什么，如同那些泥土里生出的野花小草的。我其实一刻都不想让自己平庸，虽然我是这样每一刻只能让自己平庸的活着。阳光在我身外，身外的阳光是不属于我的，那是照在别人身上暖洋洋的，那所谓的光明距离我很远。这些年在困境中挣扎，我为自己流血流泪过多少次啊，但我一直没有放弃自己，一直坚守着一个信念，那信念就像是黑暗中的一团火，幽幽地燃烧着，是别人看不见的，是只为我照亮的。那信念或许也是我一出生时就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起这团火，更不会去四处炫耀，事实上它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去炫耀的地方。我想只要自己知道就行，用不着别人知道。我要懂得保护自己，只有把它珍藏好，才能避免外来风雨把它吹熄浇灭。
　　我的背景还将这样一种存在下去，而我暗中的努力也不会停止，因为生命里我还有一个梦，那个梦里写满，我不是生来就要失败的，你不能把我打败，即使你把我打倒了，我内心里也不服，永远不服，至死不服。死后倘若有我的灵魂在，我那灵魂也会不服的，你摸一摸就知道，我那灵魂是带刺的。

武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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