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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泪

2022-01-1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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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泪

                            祁云枝



1.

一场小雨后,空气被洗得干干净净。刘姨吃罢晚饭,收拾停当,太阳还挂在西天。夕阳从绣着蕾丝花边的云层中露出脸庞,把玫瑰金涂抹在眼前的栾树叶上。从三楼的窗口望出去,高大葱郁的栾树,像雷阿诺一幅油画里的模样。

五月,大概是一年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绿肥红瘦,莺歌燕舞。太阳也终于变回绅士,不像夏天那么鲁莽,晒得人流汗脱皮;也没有冬天那般冷漠,让人畏首缩脚。这个傍晚,气温舒爽得直叫人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想张口呼吸,无灰尘,无雾霾,亦无蚊虫滋扰。

刘姨决定外出走走。

夕阳把刘姨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望着地砖上那个比自己苗条修长很多的影子,刘姨觉得微微发福的身体也轻盈了起来。她对着影子调整了几次走姿后,将左手插在腰间,右手优雅地甩起来,那个长长的影子便走起了“猫步”。地砖上的水蛇腰,随着刘姨的一字步,扭动出妖娆的曲线。喜乐也如影随形,一路爬上刘姨的脸颊,定格成一朵花。谁敢说眼前地上的影子不是自己的呢?

快到雁翔路十字时,刘姨依然踩着俏丽的“猫步”。是前方一只空中“游泳”的龟,把刘姨的视线从舞动的影子上拉扯了出来。

龟是被倒着吊在半空里的,像一面奇怪的经幡。龟的尾巴上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一根粗木棍子上。木棍,斜杵在一位民工模样人的手里。

龟脖子垂得老长,龟脑袋偶尔抬起来,却因不敌重力又慢慢耷拉下去。四条腿在空中不时划拉一番,像游泳。刘姨一会儿看见的是灰褐色的龟背,一会儿又看到乌龟仰泳,露出黄白色的肚子。

“乌龟不是在水里生活吗?今天这只龟怎么在空中游泳?这唱的是哪出戏?”刘姨收起款款的模特步,快步向前走去。

惊讶,慢慢爬上刘姨的眼角眉梢。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大个儿的乌龟——龟背,有脸盆口大小,龟腿,也快赶上人胳膊粗细了!好家伙,体重起码有二三十斤。

刘姨以前在家里给儿子养过乌龟。手掌大小,被儿子当年唤作木木的那只小乌龟,养了十几年后,依然比手掌大不了多少。

刘姨忍不住在心里寻思,这只大家伙,究竟长了多少年?





2.

“阿姨,带上这只野生的神龙龟吧。这是我昨天在河道里施工时挖出来的。您可以把它当宠物养,也可以炖着吃,健身长寿,美容养颜,还大补呢!”还没走到跟前,带着安全帽的卖龟人便热情招呼起刘姨。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从“安全帽”底下鱼贯而出,像一通鞭炮,噼里啪啦,直往刘姨的耳朵眼里钻。

“鞭炮”声间隙,刘姨看见“安全帽”下,有一张黝黑而憨厚的脸。他脚上的绿色胶鞋,头顶的安全帽以及绿褐相间的迷彩服上,都沾满点状或片状的泥沙。没错,看样子是从施工工地上赶过来的。

这么说,这只乌龟真的没有生活在水里,它是生长在河道的土里?还是稀泥沙里呢?

“安全帽”见刘姨迟疑着停了下来,快速补充道:“昨天刚挖出来时我也特别惊讶,不认识这究竟是啥,后来听人说它叫神龙龟。”

神龙龟?!刘姨又是一惊。

她仔细端详起大龟,觉得它比一般乌龟果然神奇威武很多。龟壳表面粗粝,自然划分出十几块黑褐色的盾片,每个盾片上,都鼓起一座小“山”,山峰此起彼伏,凌厉,威猛到不敢伸手去触摸。沾有泥沙的尾巴和四肢上,也覆盖着一层坚硬的鳞甲,高高低低,凹凸不平。嗯,是有那么一点点“龙”的模样。

结实的绳子,就绑在大龟尾巴上凸起的鳞甲之间。看到拴绳子处的皮肤已经磨破了,有血滴渗出,刘姨脱口而出:“瞧它可怜的,快放地上吧。”

当刘姨把目光移向落地后的大龟头部时,不由得心头一紧——大龟的眼里,竟噙着泪水!戚戚然写满忧伤。

大龟的眼泪,即刻洇湿了刘姨的心。看着含泪的大龟,刘姨决定尽己所能,为大龟做点什么。

“这大龟卖多少钱?”“1500。”

“这么贵啊!这些钱在超市里,要买好多乌龟呢。”

“阿姨,这可是神龙龟啊!人常说‘千年王八万年龟’,您看这么大个儿的龟,在野外没有个几千年也要长几百年哩。时间越长,补性越好,除湿痹,补阴虚,滋肾水,您吃后肯定会越来越年轻,越来越精神……”

“安全帽”下,再次蹦出一通噼里啪啦的“鞭炮”。

“鞭炮”声中的“吃”字,重重的刺痛了刘姨。既然是神龟,怎么能吃呢?瞧它在用眼泪向我求救呢,千真万确!一准儿是神龟,千万不能让别人买回去给炖着吃了。

一番讨价还价后,刘姨掏出1000元,买下了“神龙龟”。

回到家,大龟眼里的泪水,簌簌簌流了下来。刘姨的眼圈一下子也红了,心里,却怦怦然开出几朵花来。

虽然掏钱时,素来节俭的刘姨也觉得太贵,但一想到它是神物,它在向自己求助,就觉得掏再多的钱,也值。





3.

月亮爬上栾树稍的时候,刘姨带着“神龙龟”来到院子里的人工湖边。在那棵歪脖子垂柳下,刘姨解开了装着大龟的编织袋。大龟爬出来后,抬起头左右张望了一番,便快速爬向水面,“扑通”一声,跳进湖里,几圈涟漪后,便不见了踪影。不远处,睡莲映月,荷叶重重。草丛里,响起了虫子的鸣唱,唧唧,嚯嚯,吱吱……圆润,清脆,这一曲天籁,像是专门唱给刘姨听的。

这一夜,刘姨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正儿八经的大事,浑身上下如释重负般舒坦,刚躺床上,就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第二天清晨,刘姨像往常一样去人工湖边锻炼。春天时,这爿湖面上多了一对鸭子,一个月后,这对鸭子有了一对鹅黄色毛茸茸的小跟班。刘姨每日清晨在湖边绕圈锻炼时,鸭子一家四口就在池塘里游弋,湖面明净如镜,倒映着湖内湖外快活的身影。

“奇怪,今天的小跟班怎么少了一只?”刘姨问管理池塘的小张,小张也莫名其妙,说一大清早,鸭子进池塘的时候明明看见是四只啊。

第三天清晨,刘姨惊讶地发现另一只小鸭子也不见了,湖面上只有鸭子夫妇落寞的身影。

小张说:“真奇怪,小鸭子昨天中午可能被什么东西吃掉了。吃午饭时我听见鸭子嘎嘎嘎一阵大叫,跑过来看时,已经不见小鸭子了。”

不祥的预感,立刻湖水般淹没了刘姨。她迟疑了一下,没有说出自己的秘密。然而这一夜,她辗转反侧,无法沉入到睡眠中去。是我做错了吗?到底错在哪里?我买的神龟,难不成是个杀手?不会吧,它通人性,都会用眼泪求救呢……神龙龟和小鸭子,就这样走马灯似的,在她的脑子里转悠了一宿。

第四天一大早,刘姨急匆匆赶往池塘。远远地,看见小张和几个人围成一圈,在比划着什么。刘姨走到跟前时,差点叫出声来,母鸭子躺在地上,它的一条腿血肉模糊,浑身颤栗着,眼里,满是惊恐。

神龙龟干的?!是的。刘姨高价买来又悄悄放生的那只“神龙龟”,此刻,被一男子用双手扣住龟背举在空里。刘姨听见男子对身边的人说:“家养?肯定不行,会伤孩子,有报道说鳄鱼龟曾因抢肉吃,咬瘸了一只狗……”“更不能放生,水里的鱼虾会被它吃光,看看这只鸭子,就知道它有多凶残。这鳄鱼龟是外来物种,云南、江西一带有人养殖食用。它食量大,长得快,一公斤大概二、三十块钱吧。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进到这个湖里的……”

天啊!鳄鱼龟?!好凶残!这哪里是什么神龟啊?

刘姨只觉得头皮发麻,脊背上渗出了一层冷汗,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为自己的无知后悔,她觉得对不起鸭子一家,她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地上那只受伤的母鸭子,那目光幽幽的,戳人。

还好,发现得早,要是等到夏天,院子里一些小孩会偷偷下到浅水区,后果,不堪设想啊。

就在刘姨冒冷汗、惊恐自责转身要逃离现场时,她又看到了大龟的眼泪!一样的凄然,一样的无辜,和第一次在雁翔路十字看到时,一模一样!

龟泪滴落的一瞬,映射出一张貌似憨厚的脸。还有,一串让刘姨记忆犹新的字眼——野生,河道,施工,神龙龟……

“都是骗子!”这四个字,几乎是自个儿从刘姨心里蹦出来的,带着钝生生的痛。

刘姨快步走向雁翔路十字。然而这次,她没有看到“安全帽”和空中“游泳”的龟。只有早晨明晃晃的太阳,照在道路两旁高高大大的白杨树上,风过时,唰啦、唰啦地响。

“别让我再见到你们,下次,给你们好看。”站在曾经买龟的地方,刘姨气呼呼地对着眼前的空气说叨,又像在自言自语。





4.

刘姨就住在我家楼上。两年前,来城里帮她的儿子我的同事带孩子。平日里,刘姨做了好吃的,总不忘盛在盘子里端下来给我和女儿分享,一来二去,和我熟络起来。刘姨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即便上了年纪,白皙的肌肤上,秀美的五官也看不出太多岁月摧残的痕迹。我曾经表达过对她外貌的赞美,刘姨却笑着说自己如果能瘦个十来斤,一定更健康,生活更美好。这话,我也有同感。我和她一样,一直在微胖界和自己战斗,也一样在见到美食后,就无法管住自己的嘴巴。

前天傍晚,我散步走到雁翔路十字时,看到了坐在花坛边上的刘姨。几天不见,刘姨腰身苗条了不少。脸上,却没有了往日的光亮,像失去香味和水分的花瓣。

“刘姨,怎么瘦下来的呀?快传授传授经验。”我的一句话,让刘姨的眼里晃动起大片酸楚。

“别提了。前阵子减肥买代餐粉,几十块钱一桶,我都要货比三家。这一下子就被人骗走一千元。丢钱事小,被人骗,还被大乌龟骗,唉,丢人死了!这事想起来,心里就膈应得慌!”

……

刘姨在向我叙述这件事的时候,没有跳过那天傍晚美丽的夕阳和自己轻盈的“猫步”。我明白她的铺垫,当时的愉悦和被骗之后的沮丧,这其间的落差,足以击垮一个人的自信。

“能不瘦么?这些天,晚上睡觉像蚊子合眼,睡着了老做同一个梦:一个戴安全帽的黑衣男子躲在暗处,看见我举刀就刺,我想喊救命想逃跑,喉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身子也像被定住了,我又害怕又着急,一下子就惊醒了,每次醒过来一身汗……”

“你说,一个看上去那么老实巴交的农民,他怎么就存心骗人?第一眼看到那个安全帽时,我觉得他长得像我的一位老乡,谁知道那张憨厚的脸皮底下,藏着那么龌龊的心思。唉,骗我的,还有那只大乌龟……这件事,我都不好意思给我儿子说,你也别给他说啊。” 短短几分钟内,我好几次听到了刘姨的叹息,像雨滴落在树叶上。

“放心吧。刘姨,鳄鱼龟没有骗你。”

我记得看过一篇文章,说鳄鱼龟和鳄鱼一样会流泪。和人类不同,它们不是在感觉悲伤或是绝望的时候才流泪,何况,它们所要表现出的悲伤和我们人类的解读,完全是两码事。鳄鱼和鳄鱼龟流泪,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它们身体里积累的盐分太多了,流眼泪,是它们排泄体内盐分的方式。

我在图片上见过流泪的鳄鱼,看上去是有点楚楚可怜,可我清楚,人类拥有的喜怒哀乐等情绪,鳄鱼并不具备。鳄鱼更不会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强颜欢笑或是泪流满面。那句站在人类立场上控诉鳄鱼的名言——鳄鱼在吃人之前,会流下虚伪的眼泪,实在是人过于自以为是了。

“刘姨,是您太善良了。”

刘姨听罢,空洞的眼睛里,似有一丝光慢慢复苏,然而下一秒,颓丧、苦笑又爬上她的脸庞。眼神,也变回之前的样子。

这一刻,我就知道,在刘姨的记忆里,那个阳光明丽的傍晚,再也洗刷不掉欺骗和掠夺的黑影了。从看到鳄鱼龟开始,那滴“鳄鱼”泪,变成了一根杠杆,撬走了刘姨的钱,自信,快乐……或许,还有她对眼前世界的善念。

似隔着一片海,刘姨被“鳄鱼”泪困在里面,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岛屿上徘徊,懊悔,别人无法前去救她,她,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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