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货
2022-01-1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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腌货
经常有乡下人来找我办事,来家里时,免不了要带些东西。多数时候,我总是告诫妻子,别收,让他们带回去。可有样东西我还是笑纳的,那就是腌货。
对腌货我是情有独钟,其缘由怕是要追溯到少年时代。那个时候,腌货可以说代表着一个家庭的生活水准,碗头上戳着一块腌货,很是让人羡慕。那香味隔着人群也能勾来口水,有望梅的感觉。素菜再多不起眼,腌货一块就眼馋。
我所说的腌货通常是指腌肉、腌鸭、腌鹅、腌鱼之类。不过,很少有腌鸡的,除非家里的鸡犯瘟舍不得甩才码上盐。瘟鸡没放血,腌出来颜色不好看,红不拉紫的。蒸出来口感也不好,肉板扎扎的,一点不香。腌猪肉的也少,不像现在。猪肉要花钱买,平日里鲜新的猪肉都舍不得称,哪有多余的腌。腌鹅的也不多,都说鹅的毛难摘。老年人常讲,鸡一把,鸭一圈,杀只老鹅摘半天。不晓得是不是怕费事才懒得腌鹅的。鱼不金贵,家门口大河大塘、小沟小凼里都可以捞点,但腌鱼腥气,要放些辣椒和酱配着吃才爽口,而且吃过后好长时间嘴里都有腥味,不敢靠近身子和人说话。农村人家还是喜欢腌鸭,到了秋后,几乎家家都要杀那么几只。
不过腌鸭确实上看。若是太阳晒得好,那黄灿灿的皮下棕黑色的肉里渗着油,褐色的腿脚上白生生的鸭肠裹得绷紧,蛋花子或是腰花子挂在鸭脊骨上像风铃,摆在墙头上或是悬在屋檐下,怎么看都是农家一道风景。路过人见到这风景忍不住都要说:“不错嘛,今年!”话虽说一半,意味全在那里。
所有的腌货里也算腌鸭最香,最好吃,耐得住咀嚼,耐得住玩味,连骨头也能嗍出无穷的美妙来。至于鸭肫、鸭爪子,都是特别的有味道,不仅可以下饭,来人时还可以佐茶,可以佐酒。一盆腌鸭肫,切成薄薄的片,一对腌鸭爪,剁成小小的段,放在不大的碟子里,用现在的眼光看,就是一件艺术品。只夹那么一小片,一小段,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刷过牙后都能感觉到香气绕舌。
但腌货也不是天天就能吃到的,即便家里有存货,也是来人或是节日才蒸上一点,平时少有顿顿放碗头的。那时我们家穷,没有多余的粮食,所以养牲口不多。春天养几只鹅,杀 了腌,保栽秧割稻时多点咸味,生活重,需要加点营养,需要带着多下饭。秋天养几只鸭,保过年来人多一道菜,居家过日子,面子也很重要。其余时间,还是以菜园地里绿色食品为主。豆角,茄子,西红柿,韭菜、菠菜……一炒一大碗,可以当饭吃。只是常常想着,白菜里如果倒一点腌鸭汤,那该有多好啊!
乡下吃饭喜欢串门,端着碗拉呱。一般情况下都有个固定的点,我们那时都喜欢往大妈家跑。大妈客气,不厌烦吃饭串门的人,家里的长板凳、小椅子又多,好像就是预备给人来坐的。就连门槛也比别人家宽些,挨着坐两个人不碍事。大妈嘴也厉害,喜欢讲些别人晓得或是不晓得的事,大家都喜欢听,常常是听得满嘴喷饭,噎着打嗝。不过,大妈也喜欢揶揄人,要是遇上看不惯眼的事就会毫不留情揭你的老底,让你难堪,下不了台。
代老师的家在大妈家前面,吃饭的时候他也喜欢往大妈家跑。代老师是村里小学的代课教师,认得几个字性格有点与人不同,喜欢讲些漂亮话,也就是有点吹。那天吃饭的时候,恰好一屋子的人就他碗头上有块腌鸭,很巧地让他脸上长了光。有人说:“代老师,难得蒸一次腌货吧?今个怎么舍得戳在碗头上?”代老师一时高兴,便顺着竿子往上爬,亮着碗说:“哪像你们,天天老熟菜,糙死人了,打饱嗝都是青磅气。我家可是腌货不断,哪天不蒸!”众人就笑,是那种含着揭人老底的笑,直笑得代老师饭没吃完就跑了。临走,还丢下一句,“不信你们等着瞧。”
第二天中午,照例又都来到大妈家。大家伙一看,代老师的碗头上果真又有一块腌鸭。代老师不说话,神态却是悠然自得。大家就说了,代老师,你家还真是天天有腌货啊?“那是!”代老师就说两字。可那脸上的表情却不是两个字能形容的。大妈似是不信,就走近代老师跟前睁着大眼盯着碗头,盯得代老师莫名其妙,心里打惊,不晓得大妈什么意思,手不自觉地把碗往怀里靠。忽然,大妈说:“不对,你碗头这块腌鸭好像还是昨个的,我昨个瞅过,上面有一根黑毛桩。代老师,你是不是昨天舍不得吃又留到今个碗头了?”代老师的脸立时就红得像涂了胭脂,边狡辩边跑:“哪个讲的,哪个讲的……”
其实,大家伙都晓得,代老师虽说当个代课教师,却仍旧拿工分,不比周围人家日子好过。像他这样的家庭,十天半个月能吃上一顿荤菜就不错了,哪能天天蒸腌鸭?他是硬撑直脖子要面子。
我堂兄也是和代老师性格差不多的人。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们都在学校念书,住宿生,礼拜一起早到校,礼拜六下午回家。那时的住校生都是饭在食堂打,菜是自己带。不是食堂里不烧菜,是住宿的同学家都在农村,不富裕,舍不得花钱买。尽管食堂菜很便宜,素菜几分钱,荤菜也只一两毛。大家都是带小菜罐子,腌芥菜、腌萝卜、腌大椒、腌韭菜什么的都往里装,算好了保一个礼拜。不过,有些同学家里条件好一点,常常会在小菜罐里埋些腌货,蒸熟了,夹出来冷的就能吃。我堂兄便属于小菜罐经常埋着腌货的人。
堂兄也喜欢吹大话,到学校等不了半天就会把家底儿露了,说自己这个礼拜又带了什么什么腌货,没吃脸上就透着油光,挺有面子挺自豪的样子。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于是就有贪吃的同学找机会偷偷跑到寝室里找他的小菜罐。结果,不过礼拜二三,堂兄小菜罐里的腌货就被掏完了。堂兄蒙在鼓里还不晓得,吃饭的时候用筷子在小菜罐里紧紧捣,边捣便疑惑地说:“腌货哪里去了,腌货哪里去了……”原本想炫耀一番的脸变得恼羞成怒。旁边就有人笑,幸灾乐祸。
有些同学带了腌货不声张,总是装着一副可怜相,让人感觉他的小菜罐里什么都没有,不打他的主意。而且吃饭的时候偷偷拣一块腌货埋在碗底下,避着人吃,饭后又把嘴角擦得干干净净,一点油亮都看不见。所以,很长时间大家都不晓得他小菜罐里的秘密。后来被发现了就有人说他小气,自私,不够同学义气,还疏远他。我觉得这不大好,当时的社会,家里都穷,自己都难得沾一点油腥,为什么非要发扬风格?物质决定精神。
一块腌货,反映的不仅是一个人的精神状态,还反映一个时代的物质现象。精神和物质,与社会有着紧密的关联。
现在日子好了,腌货不算什么稀罕东西。有许多人还避之不及,“三高”人员最忌讳这些高盐食品。不过,我依旧喜欢。我也“三高”,却舍弃不了那份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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