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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没有一只野猫不是孤独的

2022-01-1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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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只野猫不是孤独的


马思源

我对身边的家禽家畜从来不怎么注意,习惯了它们的自由存在,任它们在身边窜来窜去,撒泼打滚,不撞到眼睛上我是看不到的。天天存在的事物我们未必上眼上心。那天它确实慌里慌张撞到了我小腿上,油面骨被狠狠击打了一下,冷汗从后脊梁冒起。我下意识抬起脚踢它,它被扬起到半空,从我的脚面滑出摔落到地上,翻了一个滚,喵呜一声飞也似地逃,我才发现那是一只刚到我家不久的野猫。

它是一只女性猫,看起来三四个月龄大小。白色的腹,黄白相间的脊背,猫瘦毛也长,喵呜叫一声,背弓起来,整个身子看起来像条放大的细瘦毛虫。

那时正是冬天,它萧索着身子,身上粘了不少苍耳,像一个携了剑戟的落魄侠女,在院子大门外伸头探脑,似乎想寻找吃的。远山上树木高高矮矮,凋谢了叶子,光秃秃苍茫一片;门外野地里野草已经枯黄,北风一吹一片白惨惨。日常生存之地不能再提供它过冬的吃食,它要到人家中来寻找果腹之物。

婆慈悲良善,同情弱小,野猫因为体格上的柔弱获得我家门的入场券。婆沿袭对猫的传统称呼,唤它“花花”。她从火锅里舀出鲫鱼,专挑了条大个的完整的,自然是对来客的尊重,仪式感是婆对外物的仁慈。她拿来一只碗,洗刷干净,把鱼放在碗里,舀点汤汁。猫是吃腥的,猫跟鱼有孽缘,前世相爱,今世相杀,此生恨不得一口吞了它。婆把碗小心地放在客厅门外的走廊上,唤声“花花”,轻轻掩门,怕惊了它。婆端碗出来时,它还是受到小惊吓,离弦的箭镞一样窜向院子的大门,站在大门外沿小心翼翼往里看。许是感受到了婆的善意,或者鲫鱼的鲜香诱惑了它,它慢慢靠近,轻轻地嗅,确定了可以吃之后,伸出舌头去舔汤。一下,两下,小巧甜美的嘴巴终于忍不住,一口衔下鱼头,爪子紧紧抱着、呜呜地饕餮。

它安静了下来,不再避让、逃窜。它烟火的样子真可爱。此时我才能看到一只猫的天性,一只在旷野里疯跑、在自然天地里独行的猫,面对食物时展现出来的贪婪和爱恋。但它表现出的更多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敌意。我蹲下身,用温柔的语调低低唤它,花花、花花、咪咪。它还是警惕,抬眼睛偷看我,匆忙逃离我的势力范围。它更多时候表现出高冷姿态,我悄悄瞄它,它发现了就会飞快蹿走;有时它跟我对视,眼睛瞪得溜圆,黄黄的眼珠里面似乎有一团火——它在发怒,想用怒让我害怕,用怒来降服我。大概看我面无表情,又掉头迅速跑掉,跑到院门外去。

出了院子门,展眼就可看见不远处的山,山脚下葱茏苍翠的竹子密密地生长着,有时可以听到修长的叶子摇摆在风里飒飒响动着。院子前是一片一片猫儿眼,夏季翠绿翠绿的,层层叠叠堆到我家院落墙根下。猫儿眼据说有毒,猫狗牛羊都不吃它,它还是很茂密地长满大地。人也不轻易吃,有人患了病无药可疗时,用它来以毒攻毒也未可知。花花躲在猫儿眼里,只露出头来,两只眼睛机警精明地睃巡着四周,时刻警惕着周围出现的突发情况。它得意忘形时会在猫儿眼里打滚,把杂在其间的苍耳棵弄折,粘了满身的斑白的或泛黄的苍耳。

一到晚上花花就不见了踪影,婆发愁它的歇息处,自言自语,这能跑哪里去,会不会被祸害了呀。婆说的“祸害”,是那时山上还有野生动物,野鸡野兔还有狼,我冬夜躺在床上,可以听到山上传来呼朋唤友的狼嚎声,还有鸟儿受到惊吓受到追逐发出的惨烈叫声和许多种动物在不同情境下发出的或悲伤或惊悚的声音。一只柔弱的小猫,在如此强大的自然界里属于弱势,婆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每晚上婆担心地念叨一遍,第二天早饭时还准能看到花花。没有人知道它到底夜宿在哪里,也没有谁知道它怎样躲过那么多强势伤害,安全无虞到第二天。都说猫狗识恩情,这野猫可不是,真是一个没良心的!婆担心多了,也会埋怨。但花花到底是不愿和我们过多接触。

它是孤独的,孤独到不相信人类传递来的美好,它宁愿相信大地上的花草和山间的鸣涧,相信竹林里飒飒而过的风,相信月光和无月的夜里天上或明或暗的星辰。它似乎是天地间的一只精灵,身体自由,不受时间地点限制;灵魂自由,可以不被情感牵绊,或思念或爱恨,均跟它无关。不被拥有,便拥有绝对的自由吧。谁都没用权力绝对占有它,它无牵无挂,心如风,风向随己;如月,圆缺随自然。寄自身于天地,是一种大孤独,当然也是一种无上的自由。

我们又何尝不是流浪的野猫,孤身野外去过一日一日的日月。有些牵着的手,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些依靠着的灵魂,风一吹就飘飘而去。人类又哪里可以嘲笑动物?

花花怎么叫,怎么哭,怎么悲伤,怎么孤独,怎么跟自己和解,人怎么能知解?就如我怎么伤感孤寂,你又怎能够晓得。我常常想,我们深深爱着的,就是那一个不知晓的自己吧。也许无数个量子纠缠组成的另一个自己,在肉身感知不到的维度空间里,或是在一个叫做“神”的国度里,终究会有回应。一粒卑微而飘摇的苍耳,被野猫野狗带到不知晓的地方,远离家乡去散布种子,它也会在陌生的方向上拥有相对应的伤感落泪的那一个。

此生跟你不遇又如何,这世间总有两株相逢的植物,风来枝叶摇摆致意甚或相互纠缠,也未必相识相知。所有的遇见,都是上天赐予的恩情。我知这已知的或未知的空间有你存在,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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