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扁担会说话
2022-01-19经典散文
[db:简介]
剑鸿
一
热闹的晒谷场上,我曾用力挑起一担谷子。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村里地多田少,没有人家舍得为了几分沙地改造的薄田,去专门置办一台打谷机。谷子,是母亲抱着一把把稻子,在一块青石碑上使劲摔打下来的。碑石斜斜放置在一个三角木架上,新鲜饱满的谷粒,随着母亲手臂的挥动,从禾秆上簌簌震落,顺着石碑水一样滑下,滑过母亲的汗水印,滑过模糊的墓志,带着脱离母体的欢畅和金子般的质感。金子是什么颜色什么样子,我其时并没有见过,只是听村里的闲人说起,隔壁的东牯老头祖上是地主,家中藏有金鸭婆。可无论是东牯老头在世,还是他死后,始终不见一只金鸭婆浮现金身。我一直怀疑这只是一个传说。我想像中的金色,应该和谷子的颜色是一样的。这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动人的色彩,近似泥土,迷人而芬芳。
我学着大人的手法,笨拙地挽起箩筐上的绳子,套在扁担的两端。为了适合当时的身高,我特意将绳子多挽了几层,双手平托,扁担刚好横在胸前。这条竹制扁担,是家中两条扁担之一,和另外一条木制扁担相比,更加轻巧而富有韧性。在过去的十四年里,它丈量父母劳作的脚步,也丈量我的成长,我经常和它立在一起,举手平削头顶,看看自己达到第几个竹节。仅从外观上看,扁担的年龄就比我要长,父亲的回忆证实了我的判断,这是爷爷奶奶所留的少数几件遗产之一,田野的太阳和巷子里的风已将其水分掏干,竹绿也已被泥土熏陶得接近一致,布满黑褐色斑点。如果不是竹节还在,你根本无法判断它曾是翠竹的一部分。扁担宽大部分的表面被汗水浸渍日久,油光锃亮。这是我第一次挑担子,有些忐忑。心跳传递到扁担上,我知道自己有些慌,不知道十四岁的肩膀能负起多少重量。
在此之前,我总是提着畚箕或者小桶,雀跃地跟在父母身后,踩着他们的脚印,出入于田野和村庄。扁担在肩上打着忽闪,颤颤悠悠,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看着父母的背影在扁担下扭动,步履稳健,踩得地面咚咚响。我的光脚板能感觉到地面的细微震颤。父母是那样有力,即使天塌下来,也扛得住。
二
天塌不下来,会塌的,只有房舍屋瓦,还有人的身体。秋收之前,整整一个多月,母亲都在为父亲的胃病手术奔忙,借钱,跑县城,托熟人,找医生,开刀,整日整夜的护理。我不清楚这些时日对父母意味着什么。但是,当我穿过阳光斑驳的桔林小路,一头钻进冒着炊烟的灶房,看到出院回来坐在竹椅上的父亲时,我一下子知道了这段家庭经历对我意味着什么。平时看上去健康有力,两指能够捏起三块砖头,一掌能够劈裂一个鹅卵石的父亲,显得如此瘦削虚弱,面色苍白,眼窝深陷,说话也不像以往中气十足具有不可抗拒的威严。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父母离开我们最久的一段日子。脱离了父母的管制,前所未有的散漫和自由,甚至令我高兴,因为我可以跑到别人家看电视看到很晚,也不用为没有照顾好鸡鸭们而挨骂,还可以挑唆年幼的弟弟妹妹,组成联合阵线,与临时照看我们的舅舅顶嘴闹事。
父亲腹部的刀口刚刚拆线,看上去像一条可恶的蜈蚣。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折磨父亲的一部分胃组织,被医生用锋锐的手术刀取走了。不能想象那是一个怎么样的过程,但解决疼痛的办法,似乎只有忍痛剜割和逐渐恢复。直到现在,我还确信,这是父亲体内发生的一场革命,也是小小家庭的一场风暴,父亲、母亲、还有我,从不同的角度,接受了这场革命风暴的洗礼,而父亲,在风暴中迅速衰老,从壮年的坡顶开始下滑。地里的杂草趁着内乱揭竿而起,母亲为了它们天天心烦意乱,起早摸黑。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力量向我压来。
我弯下腰,弓起背,将扁担搭在肩膀上,来回挪动了几下,以找准扁担与肩膀的最佳结合位置,同时调整好前后的重心,然后双手紧紧抓住箩筐的绳子,憋足一口气,脚下用力,腰杆挺直。
我以为双手可以搬动的两箩筐谷子,未必会有多重。但当它们以垂直向下的力量施加到肩膀上,立刻就形成了巨大的压力。我用尽全身力气,站直身体,将谷子挑离地面,顷刻之间,我就感到双颊发胀,脖子也好像瞬间大了一圈,同时双脚如同两个钉子牢牢钉住地面,无法向前迈出脚步。我尝试着以右腿狠力蹬住地面,努力地迈出左腿。我艰难的尝试马上取得了明显效果,装满谷子的担子向前摆动,但摆动的幅度和力量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我跟着担子摆动的方向走了出去,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踩在意想不到的方位。我在电视里看过扭秧歌的步伐,惊叹过那种步伐的繁复,现在却轻易掌握了要领。
秧歌的步伐,更适合于在舞台上表达丰收的欢畅,并不适合作为负重的行走姿势。在母亲的惊呼里,我卸下扁担,趴在箩筐上呼呼喘气,肩头火辣辣,脚下软得像棉花。我有点丧气,因为自己的无力,更因为扁担的笨拙。我想起东牯老头的独轮车。他是村里用扁担用得最少的人,经常推着木头轮子的独轮车走来走去,粗壮的腿八字一样撑着地,身体前倾,圆胖的脸从鸭笼上方露出来,黝黑发亮,眼睛发鼓。东牯的鸭苗生意闻名四乡八镇。没事的时候,我们喜欢跑到他家,看他抚弄那些毛茸茸的金黄色的小鸭子,这些小鸭子在他手里一抓一弄,雌雄立辩,令人惊叹。我经常想,金鸭婆的传说,可能和他祖传的鸭苗生意有关。
三
在我看来,独轮车不但比扁担更省力,而且滚在路上时,会发出悦耳的吱扭扭、吱扭扭的声音。这种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具有一种魔力,不但更能抓着我们的耳朵,也更能填满疲惫而孤独的脚印。
奇怪的是,东牯老头的四个儿子,没有一个愿意跟着他去卖鸭苗,连和他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儿子东牯仔,也天天挑着扁担在田间地头忙个不停。有时候,东牯老头会在喝完一碗烧酒之后,一边就着腌菜吸溜吸溜地喝稀饭,一边大声骂,这些狗娘养的,没有一个听老子的话,就晓得偷懒,卖鸭子有什么不好,不卖鸭子,你们这些家伙吃什么,穿什么。他的老伴,刘家巷人(村子里对老年妇女的称呼通常只在其娘家地名后加个人字)在旁边轻声劝,死老贼,莫哇哩,莫哇哩。但东牯的声音变得反而更大。这个时候,他的儿子和媳妇,或猫在房间里,或蹲在巷子月光的阴里,悄悄嘟囔,老家伙又发酒癫了。
每次听到东牯老头骂他的儿子,我就觉得特别解气,独轮车省力又好玩,卖鸭子也更加赚钱,这些家伙却宁愿拿着扁担天天挑水挑粪,真是蠢蛋。尤其是我的肩头被扁担磨得通红还出了鼻血的那次,这种想法就更加强烈。我甚至想,如果我读不好书,就跟东牯老头推着独轮车去卖鸭子。
父亲手术的第二年,家里依旧耕种着五分田的稻子。按照父母商量的意思,本来是不再种水稻而改做旱地的。因为家里既没有养牛,也没有置办犁耙,每年要请本家的三爷爷犁田,犁完之后,请三爷爷吃饭喝酒,外带几个鸡蛋不说,还要欠一份人情。插好稻秧后,田间管理更麻烦。就拿放水来说,家里的田离抽水机房太远,单家独户放水,抽水机一开一停,水还没到田里就干了。所以每次放水都要很多人家邀到一起,深夜起床,在田埂上开好缺口,一直守着,直到沟满水流进田里,等水漫过秧苗的腰际,才挖土封住缺口,否则水倒流出来,等于白干。有时水位达不到,只好用戽斗(将沟里的水戽进田里的一种竹木农具)浇灌。最主要的是,五分田也收不到多少谷子,碾了米不够一家人吃上半年,连鸡鸭也养不了几只。
好不容易稻子熟了。一大早,父母就兴师动众地将我们叫醒,带着镰刀,踏着一地的露水,将稻子割倒在田里,直到日上三竿才回家吃早饭。如果天气好,可以让稻子在田里晒上三四个日头,再挑回家,不但挑起来省力,也更容易脱粒。可太阳不像我们希望的那样争气,午后,几阵狂风刮过,天空就阴云密布起来。父母赶忙刷好一捆稻草,打好秆布(扎稻子之用),心急火燎地跑到田间,埋头一把把扎好稻子,我则在田间捡拾遗落的稻穗。因为水分没有完全晒干,稻穗也沉甸甸的。我的肩膀虽还稚嫩,也预备了一根扁担。
四
乌云在天空翻滚,收获成了一场抢夺战。父亲为我量身定作了两捆稻子,叫我先挑回家。在上肩之前,父亲特意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挑稻子必须一鼓作气,中途不能歇肩的,歇肩不但会震落稻谷造成浪费,而且中途放下担子,没有人帮助,一个人很难再次上肩。唯一的办法就是咬牙坚持,尽快地走,到达目的地。父亲似乎意识到这担稻子的重量会对我造成前所未有的压力。或者,他还有着更深的考虑,企图通过一副担子考验儿子的负重能力,以此作为一种生活的期许。所以,他的交代才这样详尽,近于一种挑担子的要领传授和哲学教导。
这种传授和教导,在接过父亲手中的担子时,我就觉得十分必要了。趁着赤脚还没有陷进田间松软的泥土里,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过几道沟坎,走到田间小路上,加快速度向家中走去。可是,没走多远,扁担在肩上越来越重。印象中这条路很短,我一路小跑就可以爬上前面那道土坎,上了土坎,转过几颗桔树和几条巷子,就到家了。可是,今天这条路显得有点长,每走一步,颤动的扁担都好像在不断增加重量。还没有走上那道我认为是最大难关的土坎,我就感到扁担已经嵌进了肩头,压迫着我的肩胛骨,如一把锉刀。我的脖子也开始发硬,腰背开始弯曲,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到下颌,滴在脚下。路上那些石子、砖头、树枝,青草,比平时更加清晰,令人讨厌。我多么希望脚下是一条平坦笔直的大道,没有半点坎坷凹凸。再往前走,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有点发直,脑海空白,时光变得很慢,路变得很长,缓慢掠过的那些事物,呆板,毫无生机,浓缩为脚步的参照。
迎面碰上几个村子里的人,他们看到我的摸样,似乎说了几句赞叹或鼓励的话,我根本没有听清。费尽最后的力气爬上那道土坎,再也不能走动一步。我想将担子往地下一撂。但是,这样做,是多么的不负责任,在别人看来,又是多大的笑话。
疼痛到了极点,会产生麻木,而麻木的疼痛,更加让人难以忍受。正当肩上的负重让我感到天昏地暗时,我看到路边有一截半人高的土砖墙。我靠着墙身慢慢蹲下,将扁担从肩头卸下搁在墙角,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摸着火辣辣的肩膀。回头看一下来路,依旧不远,可是走过这一段不远的路,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许久,我才弯下腰身,准备再次上肩。可是,在我移动扁担的时候,担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一头的稻子滑落地面,翘起的扁担敲到我的脸上。我顾不得疼痛,忙不迭去抱住落地的稻子。稀里糊涂地一阵忙乱,重新将扁担放上肩头的时候,我看见地上脱落了一摊谷子。鼻孔中有一股温热的东西流了出来。我以为是鼻涕,想往回吸,结果止不住,扑簌簌地掉在地下的,全是殷红的血。
五
在踉踉跄跄的脚步中,我忍着疼痛,咬着牙关,学会了和扁担如何相处。这好像是一场人生的必修课,教我懂得了肩膀的使命,懂得了收获和疼痛之间存在着某种隐秘的关系。
我在农村生活的时间不久,但是在无数次和扁担亲密接触的过程中,似乎轻易就获得了某种领悟。这些领悟在离开土地走向城市的今天,仍然在我的内心保留着深深的烙印。我有时候想,如果抽离人身的存在,游走在村巷和阡陌的扁担,更像是一种隐喻顽固地附着于生活机体之上,而人的身体,只是大地和生活压力之间一个载体。血和汗,是流淌在身体内的河流,它们源于土地和谷子,却又在收获的过程中复归于土地。对于这一过程的描述,我无力的讲述显得苍白,如果扁担会说话,他的讲述定能给人更多启示。
对于扁担,我还有一种更为宏阔的印象。赣江和它的支流深沉地流过哺育着我们的土地,有时也无形的增加着人们的忧虑和担心。每一年,县乡两级都会组织大型的水利冬修。在那个大型机械还没有出现的年代,有组织的大规模筹劳,更像是一场场人海战术。一般是在秋天将近的时候,田野苍茫、天空萧瑟的时令,巷子里就会听到村干部们破着嗓子喊的声音:开工了、上堤了。于是,家家户户的大人小孩挑着扁担、扛着锄头,集体走出村子,涌到长堤之上。不大一会儿,长堤上便人声鼎沸,一片喧腾。
成千上万的人,集中在某段脆弱的堤坡之上,往来穿梭,一起行动,其声势之大,场面之壮观。没有亲身见证的人,是很难想象很难理解人民战争这类词汇的。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硝烟,只有此起彼伏的欢笑和叫嚷,无数挥动的锄耙,人群流动的复杂线条。小孩子在堤上堤下乱跑,偶尔也跑到大人挖土的地方,抱着几个土块爬上自家的责任堤段,高高扔下去,看土块在坡上翻滚。大人们则忙着一担担地挑土堆堤,从堤脚一直堆到堤顶。堤顶有专门负责登记的人,嘴里叼着香烟,一边指手画脚,一边不停地在一个小本上画下许多“正”字。有的妇女朝着登记的人大声笑骂,也有的人歪着脖子和登记的人争辩,然后嘟嘟噜噜地离开。离堤较远的村子里的人,会用搪瓷缸带上中午吃的饭菜。吃了午饭,他们就将扁担横在地上,坐在扁担上吸几口烟,或者说笑一阵,然后继续开始劳动,沿着堤坡上上下下,像波涛拍击崖岸。
无数的扁担,漂浮在人海里,横着的、竖着的,竹制的,木质的,长的、短的,新的、旧的。它们和人的身体,组成一个个十字架的图样,在苍茫的土地上来来回回,走走停停,最后,在落日的余晖中,像风中的云一样散开,不知所踪。
六
最后一次拿起扁担,是二十岁那年。那时,我刚刚走出校门参加了工作,像脱离母体的种子一样,被风吹到离家六十多里的麦斜镇上班、生活。母亲在电话里说,乡里今年又组织上堤了。我说,我请几天假吧,反正工作上也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是我对当时工作一种无奈的描述。事实上,在乡镇工作的那两年,我经受了一种未尝经验的无聊。乡镇司法所寂静的时光,让我的青春处于一种悬浮的状态,而在悬浮的同时,又深深地感到一种无形的精神负担,那是一条看不见的扁担,挑着沉重的梦想和期待,孤独与寻找。同样在乡镇工作的一些年轻人,则处在另一种悬浮状态,吃饭,下乡,打牌,谈恋爱,游来荡去。除了处理少量的业务之外,我更喜欢一个人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和鲁迅、尼采、卢梭谈心,听他们讲人生的来去。卢梭说,人都可以说是诞生过两次,一次是为了存在,一次是为了生活。我确定我正在经历的青春,正是第二次诞生。母亲不知道这些,没有人知道这些,只有一位同样正在经历第二次诞生的远方的同学,才会在遥远的百无聊奈中,突发奇想地寄来一封信,上面画着一座山,山上竖着一面旗帜,旗帜上镶着我的姓——胡,如古代将军和元帅的旗号。
巷子里的阳光,仍然像孩提时那样柔和、明媚、耀眼。几个熟识的老人,正挑着担子走出或走进村子。隔壁的老屋里传出一阵阵唢呐锣鼓声,我曾听人说起,此曲名叫《孟姜女哭长城》,乃为丧葬专用。我问母亲是谁死了。母亲说是东牯老头。前一天,他推着鸭苗出去,深夜还不见回来,亲人出去寻找,发现老头和独轮车一起翻倒在村外土坎下的草丛里。什么原因致死,不清楚。东牯上了七十岁后,经常犯头昏的毛病。他的一个儿子已经先他两年离开了世界。
和母亲走在上堤的路上,很多认识母亲的人,用一种无比惊讶的目光看着高她一头的我,无数问号和感叹号的堆积,使得他们的脸看起来十分夸张,原因仅仅因为我是一个读书出去的人,一个已经吃上了皇粮还能卷起裤管参加劳动不怕流汗的年轻人。他们也许试图用惊讶乃至是赞许的目光,探究出我的内心结构。而我,在内心深处,或许正是想通过扁担的力量,压住那一线青春的悬浮。在随同母亲参加劳动的两天的时间里,我似乎并没有感到疲累,有了青春的身体作支撑,有形的扁担似乎并不具备太大的重量,我将要负起的,是一条即将伴我走过漫漫人生的无形的扁担。
我打算回到工作单位的前一天,正逢东牯老头出葬,按照乡俗,我在老人的灵前拜了三拜,点燃一炷香,洒了一小杯水酒,算是祭奠。缭绕的烟雾在老屋的明瓦下飘散。明瓦散射的光线仿佛是岁月的灰尘,与幽暗的梁柱、倾斜的房顶、白色的蜡烛,在送行的早晨,充盈别样的宁静与忧伤。第二天一早,东牯老头的棺木被人们抬着在村子和田野里绕了一圈(这是家乡的风俗),最后走向村前的祖坟地,我看见几根扁担在抬棺人的肩上压得弯了下去,嘎吱嘎吱作响,仿佛是在代表亡者和这个世界做最后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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