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九帖(《散文》7期,《散文·海外版》9期,十年前旧作,开始怀疑人生)
2022-01-1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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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宋城汴梁的上晚,华灯如白莲初绽,宽阔的新区大道有一种现实迎接和推进的力量,依稀记得的那些原有古老遗存的街巷和民居,不知何时被公共决策、时代意志、商业谋略摧毁和清除。猜想一定是在表示了间或私下的一缕文化惋惜和同情之后,对历经漫长岁月剥蚀的破败和颓废,进行了断然的决绝,让《清明上河图》定格保留于仅仅属于艺术经典的遥远记忆。及其民间可能生出的一份历史和人文的缱绻追怀,也在清早震撼大地的推土机的轰鸣声里,变为一地瓦砾碎片。时至今日,想必也就荡然无存了。
承认、接受、习惯、适应,终成为我们必须和必要的面对新生活的态度。
这种变化和更替,在我们的这个时代,不仅仅发生于汴梁古都这一座城市。那些不断上升的建筑物体和膨胀野心,渐日高过我们的额头和眼睛,并在我们的精神深处投下阴影。现代化甚至不肯让出一寸空间,给民间持守古典优雅的人们存放记忆,抚慰岁月忧伤的情怀。
贰
准确说,这是农历戊子暮春,公元2008年4月8日的上晚时分,我从河南大学打的到设在新区的一家百年传统小吃老店,去赴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的约请,她就是宋。宋城的宋,宋词的宋。其时略有不安的心情,让我根本敷衍塞责了沿途的景象,很抱歉,我诸多关于汴梁的猜想现在看来,委实没有多少根据。
确切的是,约定的地点到了,付了的费,下车环顾,几乎无须辨认,只一眼,我就认出了等我的那位汴梁的女子;着意一身红装,但却素朴无华,清水芙蓉,平常人家,对我几乎也是无须辨认,便向我飘然而来。
这可能是个原因。
于是,从此一时刻开始,我便转换我对这个城市的称呼,叫它开封;与我相约的这位女子,我开始叫她飘儿。
叁
都认定这是一场艳遇。这个充满了许多可能的时代,我们总是会臆想杜撰出许多自己的和别人的,超出事实的暧昧和传说,以及委婉曲折的情节和细节。物质的喧嚣和狂躁,越发比照了现时代人们生存的艰辛和内心的孤独。我们就是这样杜撰着困乏疲惫的生活,能够发生一些意外、绯闻、惊喜,或者奇迹。
那么就希望这是一场艳遇吧,希望是比杜撰的还完美的一见钟情吧,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背景和供词。因为在网上、书上,潜心读过她纯情娟秀的美文,并与之作过关于写作的争论和交流,是否可以说与之相知;同时无端地在我远远的豫南也猜想过她远远的绰约和丽姿,及至具象的那般一个小模样儿,因此是否也可以谓之相识。因此在刚才,我一下车,你知道,她就飘然而至了;来到我的跟前,一脸她抒情美文般的挚纯和娟秀。她给出的样子,是让我辨别,是让我鉴赏,是让我看她,是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女子。其实这是一般情况下,一个陌生的女子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毕竟初次相识的小小打问,潜藏着台词。
我没说话。我好像是用了一个动作或者一个表情,对她进行了回应。
肆
选择了临窗的座位。这样,从落地的玻璃窗,我们能观赏到开封上晚大街的世态光影,当然换个角度,从大街那里也能看到我们两个人的世界,两个人的风景。艳遇既然可以臆想,不如索性令人艳羡。于是落座后,我的目光便对她有些故意和顽皮了,故意的端详,故意的欣赏,最后落向了她的那一身红装。我就那么有信心相信,这红装是专门为我的妆饰。红得纯净水艳,红得令人陶醉,很容易的,就让我想到我的家乡豫南和你的家乡楚国初夏里,那一池映日别样的荷花。
飘儿,你原本就是如画江南水做的女儿么,你原本就是来自澄澈自然的一棵水草、一支风又飘飘的花朵么。我相信今晚上帝着意安排的相约,让你从云端降临到我的面前,是从我们极其久远的过去开始的,但我不知道这个晚餐会在什么时候突兀结束。就像面对一朵红荷于戊子暮春的绽放,待我转身而去又转身而来,他年我还能一眼就能辨认出开封上晚这如莲花的一支罢。
禅意,诗意,或者朦胧,惆怅。
伍
上帝赋予我们语言。交谈真美,聆听真美。
事后我体会到了你那一时女性内心向我挚诚的释放和敞开,包含了文字的信任,也包含了依赖。事后我知道了你把我视为你年长的父兄,包含了恭敬,也包含了依恋。语言之内,语言之外,便有了凝望,沉思,安静,氤氲,怀念,抚慰和酒。让此夜深下去,趟过语言如水的月华,这么与你,无声散步。
自始自终,没人打扰。开封的这个上晚,就这样如此完整完美地给了我们。我一个匆匆而来又将匆匆而去的过客,除了语言,除了内心的真诚,我没有其他方式表达对这座城市今晚的感激和感谢。
开与封,远与近,去与来,欢与痛,繁复与简单,人心总深深潜藏了一些事物,不肯淡漠,时时浮动,不可名状。就像我来时就想着一定要去看一次开封那年的黄河,并成为情感的迫切。
飘儿说,我也去。
陆
是的,22年前我在河南大学读书,之后再没来过这座城市;那么也就是说22年我没来看开封的黄河了。其中的原因仅止属于我一个人的原因,不必也不愿向人说过。同时在时间很久很久地过去之后,那些原因以致包含着生命的隐忍和记忆的疼痛,现在都不那么坚持它的重要了。
那天,在浅显的一种期望中到达黄河岸边的时候,我向飘儿说了;说了,不过是一个经年的话题,甚至没有潜在情绪的惊诧和唤起。黄河波荡着在我们的视野里,在我们的脚下,滚滚而逝。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22年时间的匆促和慌张,不再生发喟叹和回顾。因为眼前的黄河浩瀚的奔流,使我的瞭望里不尽天地的大美和内心的辉煌。侧目看飘儿,一脸孩子样的纯挚和迷恋,她是在想象她的一条想象的河流吧,她是在寻找她要寻找的词语吧……
22年前,这里的黄河需要轮渡才能到达对岸。
22年后,这里的黄河有了一座浮桥。
水涨船涨,水落桥落。
一起走过去吧,一起走过这条河流,我,和你。
过去,就是彼岸。
柒
对黄河,岸上和桥上的视觉和感觉是不一样的。浮桥下的黄河变得更为惊险和具体,你会看到它浑黄的水面,看到水面在不断的上涨,能感受到它在心灵中有力的奔淌、冲击和恐吓。此时,黄河已是我们心跳和血液的速度、劲疾、喧哗和漩涡。可能今天是有我在你身边吧,你已不需要你的女性的主张和矜持,信任和依赖完全来自单纯的感觉,于是把一只手递给我,把你递给我,把你的童年递给我,少年递给我,让我牵着,像牵着我的孩子。
可能就是在这时,及至我对你轻轻的一握,你便获得了与生俱来的父兄的伟大温暖。
那是久违的信任和依赖。依赖是一种渴望,信任是一种幸福。很久以后你和我说。
其实,这个季节的黄河很窄,浮桥很短,一个长者,一个孩子,就那样牵着从河流上走去。
由于通过的简单,我不愿意承认,浮桥的尽头就是彼岸。
真的,请原谅。
捌
有人告诉我们,黄河的对岸通向封丘。打问之后才知道我们的打问毫无意义,就像你至今也没告诉我你丰富或简单的日子一样。因此没有因果,不存意义,我们就到了对面的那个垒得高高的沙丘;再往前,黄河的另一湾流水阻隔了我们。才知道彼岸在忽略了行而上的意义之后,它可能就是你此时身体朝着的方向,眼睛朝着的方向,也可能是心灵朝着的方向。
面对眼前的这一湾流水,我猜想,可能就是黄河集体行进中意外失散的群落。那么有些,可能一路奔腾过于疲惫,路过这个岔道时,他们就停下来,来这儿歇息;有些,可能一路喧哗过于紧张,不知怎么就被拥挤到这儿,完全是一个盲目。还有些,生性活泼,或者匪夷所思,兴奋,欢跳,觉得新奇,就流过来了。
然而一切,都不再可能回去,他们就开始在这里生活。
在这里生活,安居乐业,休养生息,他们清澈、湿润、沉静、祥和,青草和花朵倒映在眼睛里,鱼在身体里游走,风从平原上吹来,到处浓郁着油菜、麦子、豌豆、槐花、泡桐、白杨、车前子、蒲公英的清芬。小燕子曼妙轻盈,来衔你的花瓣和泥沙,翩飞的翅尖点动了你的面颊,水的波纹洋溢,是你欢乐的春天的笑容。
此岸很美。彼岸尚远。
不想走了。飘儿,那就不走了。我们是否也在这里,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开始漫漶悠远诗意苍苍的生活。
玖
傍晚时分,我们回城。
之于身体的意愿和内心的渴望,必须回城的事实,代表着一次偶然的自由和逃离的匆促结束。不愿,残酷,但必须认定和接受。城里的朋友已为我设下友情的话题和晚宴。
其实在我来之前,我很对不起开封这座城市。由于我22年前多半私人化的偏见缘故,我曾有文字对其进行过城市文化的审视和时代现实的批判。
尖锐、犀利而刻薄。
而22年后我再来开封,一个完全上帝安排给我的女子——宋,飘然成为了这座城市的化身。因此22年后,在我这里,故都开封已是上晚为我换了的那一身水艳的红装,是孩子一样顽皮看着我的清纯的眸子,是依赖地递给我的那一只小手,是内心一湾流水的清澈、湿润、安静与祥和,是平原上吹来的油菜、麦子、豌豆、槐花、泡桐、白杨、车前子、蒲公英渗透肺腑的清芬。
回到我的豫南,已有许多时日,不期然,那过往的一切,竟成为遥远谴绻的回顾、牵挂和怀念。
一生中,我们会怀念很多地方;怀念很多地方,其实是怀念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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