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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其义的三部曲

2022-01-1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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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其义是香港电视界的金牌监制,“戚氏出品”在香港举足轻重。他第一部产生重大影响的作品是65集的《天地男儿》。这部众星云集的大制作开创了航空母舰式的“超级长剧”模式,气魄之大,线索之繁,转折之多,可谓一时无两。后来拍摄的71集的《天地豪情》、107集的《创世纪》却又更上层楼,更具霸气,辐射社会百态,包罗人生万象。“家族悲欢加商场恩怨”也成为许多导演竞相效仿的制胜法宝。不过我所说的三部曲,却不是指这三部明朗阳刚、奋发昂扬的作品,而指较后期阴柔深邃、基调偏冷的《金枝欲孽》、《火舞黄沙》、《珠光宝气》。
      以上三套剧集有个总趋势,就是篇幅越拍越长,水准却越来越下。其中以《金》剧独领风骚。它不只压倒戚其义自己的其他作品,也几乎占尽了TVB所有电视剧的上风,即便置身于整个华语世界,也依然是那么冷艳夺目,矫矫不群。
      后宫斗争本来不算什么新鲜题材,可是《金枝欲孽》大胆打破了“一个女人的史诗”式的叙事传统,并不让哪一位女主角成为绝对的女一号,而是严格扣紧分寸,把戏份平均分配给四个女人。尔淳、玉莹、安茜、如玥性情各异,也都是“天使与魔鬼”的合体。她们有时善良仁厚,有时心狠手辣,有时柔弱堪怜,有时又处处谋算,咄咄逼人,攻击性极强。再加上两个分量不轻的男主角,两个让人过目难忘的女配角(皇后与福雅),这一出“群戏”真是精彩极了,也生动极了——关键在于,也深刻极了。这样设计的好处,不止是每个角色都得到充分发挥,且能有效避免“女一号集才貌贤德于一身,偶尔毒辣一次也是迫于形势”的滥调。
      在跟风之作《大清后宫》中,西林春就是这类“完美女人”,她面对的是以景珍为首的形形色色的“坏人”。新近出品的讲述西汉王政君一生遭际的《母仪天下》,制作得着实精良,剧本也扎实紧凑,却仍然很不幸的把女主角塑造成为毫无疑问的“正义方”,傅瑶只好沦为彻头彻尾的大反派。“敌我分明”限制了对人性精微细致的开掘,以旧戏曲中“红白脸”式的概念化图解,简化了观众的感情投射,让他们过早、过于轻易地知道自己应该偏向哪一边,把所有的同情、关心、赞叹全押给这一边。世界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划出个黑白界线来的呢?何况是后宫那样波谲云诡、翻云覆雨的地方。躲开这种“二元对立”的还有一部《血色残阳》,只是该剧拍摄手法陈旧,镜头语言乏善可陈,音乐美工也透着草率,有好的里子,却没有好的面子。腐烂的木材在梅雨天里散发的霉味就是它的气息。它成了罕见的因“实而不华”而输掉的例子。
      《金枝欲孽》的伟大在于不帮你作判断,只是还原与呈示;不美化丑化哪位主角,只让你一步一步去走近,一层一层去发现,一点一点去领悟。原来高高在上的人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看似嚣张跋扈之辈也有曲折难解的心事。于是我们恍然明白,她们也只不过是普通人,重重身份与名位,锦妆锈裹着的也就是一具凄怨的灵魂。由这些普通人做出那些或感天动地、或阴险狠毒的事来,才格外的惊心动魄。
      《金》剧第二大优势在于它的起伏跌宕。应当说这是对电视剧的起码要求,但许多电视剧在这起码要求上也就只做到“起码”为止。《金》剧却真正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峰回路转,步移景异,把“高潮迭起”四字做到了十足。有时候看起来仿佛风平浪静,浪漫旖旎,却陡然掀起滔天波澜。有时已将人逼入绝境,再无退路,却又忽然间绝处逢生,而且并不为制造惊险而弄成生硬突兀,反是入情入理,令人信服。这里就见得编导的功力。丛生的悬念和激烈的戏剧冲突常常使人喘不过气来;舒缓的交流、动人的情愫又能使人如沐春风,亦或黯然销魂。亦张亦弛,时松时紧,疏可走马,密不透风,欣赏的快感油然而生。
      第三个优长是对中下层人物的关注和关切。一般而言,宫廷戏里,“主子”是引人注目的焦点,“奴才”们穿针引线,往来奔走,营营役役,只是些缺乏光泽的绿叶。《金》剧却以大量的笔墨来关照侍卫、御医、太监、宫女、妓女,写出他们的悲苦与不得已,也如实勾勒出他们的势利与逢迎。编导既不高高在上的忽视、渺视,也不因为是“被压迫的阶级弟兄”而给予人为拔高。当我们看到小宫女素樱因乌鸦而屈死,很难不为她叹惋;看到孙清华老泪纵横一句“御医难当”,则很难不深深动容。陈爽和福参领乃至那些甲乙丙丁,让我们看到侍卫的以权谋私、骄横斗狠、内讧和联起手来对抗宫监。鄂罗利、徐万田、汪福寿、小灵子、小礼子、小禄子则完全是一幅清宫太监穷形极相的群像:尖酸刻薄的、城府森严的、为虎作伥的、忠于旧主的,甚至还有内心渴慕着女性的。香浮身处风尘,可她秀外慧中,善解人意,当发现孙白杨钟情的是另一个女子,为了不当替代品,她便毅然与孙白杨斩断来往,柔肠百转,亮烈难犯,足以让观众肃然起敬。编导自然妥贴的将“小人物”的起落浮沉,错落安插到主干当中,艺术手法和人文情怀均颇为难得。
      第四点是一些技术层面上的好处。譬如契合时代而又略带写意风格的服装,譬如优雅古典、深沉流转的配乐,譬如镜头独特的推拉转移与双场景的穿梭交待,譬如富含人生智慧、切合人物身份的精警锋锐的台词。后两点可以稍微展开来说一下。
      画面中皇后问起玉莹的病,如妃反问何以特别提起玉莹,皇后答道:“哦,不过是皇上昨天说起她,本宫随便问问罢了。”这时镜头突然后拉,左穿右插,越过亭台楼阁,千房百舍,快速推进到另一画面中,玉莹正在跟尔淳交谈。过度得新颖别致,干净利落。这是戚其义对港剧拍摄技巧上的一大革新。又一例中,安茜和孔武正在漫天烟花下互吐心曲,突然插入众太监从古井中捞取尸首的画面。随即又切回孔武安茜的场景。正当二人由浅入深,把话说开之际,又插入从古井中捞到第二具尸体。镜头来回调动,一段凄美夹着一段狰狞,既赏心悦目又不忍卒睹,不只收到奇异的视觉/心理效果,从深层寓意上,也揭示了皇宫美丑共存、互为表里的本质。
      关于台词,限于篇幅,只举一例。如妃被皇后击败,但保持着一贯的高傲。这日二人狭路相逢。皇后问道:“皇上已经走了,妹妹为什么还要躲起来做缩头乌龟呀?”
      如妃:乌龟长寿,如玥命贱,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反而皇后倒像个从来没有开屏却终于有机会开屏的孔雀。
      皇后:有得开屏总比乱开屏的好呵!不然就像妹妹你这样,开了屏也没有人看。
      如妃:如玥不稀罕做孔雀,世间能够浴火重生的只有凤凰!
      皇后:是浴火重生啊还是引火自焚,还言之尚早啊。
      如妃:对呵,正如皇后所说,是谁引火自焚还是未知之数。(看天)天色不早,如玥不打扰您休息,就此告退。

      这一番唇枪舌剑不仅双方性格全出,而且把中国人绕着弯儿说话、话里有话、语带双关的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言辞间的紧张激烈扣人心弦。那一句赶着一句的架式,简直有几分《雷雨》的味道。
      《金枝欲孽》可说的太多,只能暂且打住。它在两岸三地引发轰动,追看者数以亿计,网上还有人将其解读为“办公室政治”,称它意涵无穷,可作多角度透视。它为监制戚其义带来了巨大的声誉和荣耀,带来了职业生涯的第二次灼灼辉煌。TVB趁胜追击,在最短的周期内,授意戚其义赶拍了四十集大戏《火舞黄沙》。
      《火》剧在前期宣传时就声称是《金枝欲孽》的姐妹篇,乍一看面貌也确实相似,演员百分之八十承袭上一部,台前幕后都是《金》剧的班底。但细看下来才知道,这“姐妹篇”不是亲姐妹,就算有点血缘关系,也是三代以外的旁系血亲。它的成就比之前作,后退了不少。
      首先是线索千头万绪,却不像《金》剧放得开收得拢。《火舞黄沙》自始至终是多线并行,比起上次的游刃有余,这一次竟是有些手忙脚乱。假如削减几个配角,挤掉若干水分,删除重复的细节,把四十集浓缩到三十五集左右,会凝练有力得多。
      其次《火》剧人物虽多,却不能保证个个出彩,当中唯有蔡少芬扮演的焦玉尖刁机敏,隐忍阴狠,最终又能放下杀子大仇,回心向善,光彩夺目。其余众人,阎万曦、计明凤两口子还算是有点个性的,自家春芬以下,全都太合常规,黯淡无光。其间虽或有人有一点反叛举动,有一些离奇作为,也是杯水车薪,根本不能挽救总体上的平庸。
      再一个是对白软弱,除焦玉以外,每个人传情达意、滔滔不绝起来,都那么不得要领,那么繁琐拉杂,那么搔不着痒处。看得出编导很想再现《金》剧在台词上的优势,结果只好象灵气全在上一部里挥霍光了,画虎不成,不至于“类犬”,也实难再有那般充沛的创造力和一针见血的锐利。
      《火舞黄沙》一二集时收视率奇高,之后便“高开低走”,一路下滑,直到末两集才又绝地反击,振作反弹。这“中间黑两头红”与《金枝欲孽》的“低开高走,越播越火”恰恰相反。
      当然,以戚其义的素养,《火舞黄沙》也不是一无是处。它在宁夏取景,尽展北部风情,视野开阔,境界苍凉,室外戏拍得很有气势。结尾也不错,明眼人虽可看出是借鉴了《泰坦尼克号》,但因为有前面三十九集作底子,即使模仿也不觉得机械。当暮年的家春芬数十年后重游故地,置身于阎家铺的街上,恍然间又看到了阎、宋两族那些早已去世的人们正像从前一样快乐的穿行。一丝沧桑微笑浮现在她唇边。这个抒情感伤的收梢平息了之前的狂躁和血腥,那百转千回的惆怅使该剧余韵悠悠。
      《火》剧最重要的贡献是通过对剧中人物及其环境的精雕细刻,画出了风沙满天中依然有着贫富之分,有着不同层次、不同形态的丰富生活。根据以往的“经验”,特别是经过《红高梁》、《双旗镇刀客》的渲染,干旱之地似乎总活着那些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人们。就算“有钱人”也是粗线条的,大碗大缸,大胳膊大手,对其领地之外的一切不抱任何向往。干裂的脸、浑浊的眼、焦渴的嘴唇和粗犷豪放就是那里的关键词。然而《火舞黄沙》颠覆了它,更确切的说是修正了它。《火》剧让我们鲜活的感受到当地的大户人家并不只会啃着祖传的黄土地。他们的生意头脑精明厉害,饮食起居精美堂皇,眼光见解也并不与时代脱节。阎万曦的书房里赫然摆着一架上海流行的电唱机。就算中等家庭,也有仆人,有过得比较滋润的主人。女人也并非都是男性欲望的载体,并不都处于从属地位,特殊情形下甚至能当家掌权,成为代族长。
      这让我想到张爱玲的《秧歌》。《秧歌》细针密线的写到农民夫妻间羞于表达的爱,兄妹间经济上的算计与无奈,邻里间的互助与拆台。相比那些一提到农村就淳朴到极点,或者愚昧到极点的公式化涂抹,《秧歌》远为忠厚细腻,洞察入微。《火舞黄沙》在这方面同样出色,它对北部各色人等严格区分,精细描绘,在人情世故上贴心贴肺,在矛盾纠结上也溯本追源,有意无意间对气候、风俗、农作物等方面都有所涉及。相比张艺谋和何平的大写意,它是了不起的工笔。
      《火舞黄沙》落幕,第三部又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了。去年将近年终时,我等来了八十二集的长剧《珠光宝气》。若是取个贴切的别名,莫过于《钻石人生》。一层意思是剧中上流社会的钻石项链、手镯、耳环、时装、皮包、皮鞋,加上法式餐厅、豪华游艇、艺术画廊、渡假村,让许多“升斗小民”在眼花缭乱后知道了什么叫“奢华”。剧中人过的就是这般钻石点缀成的华丽人生。另一层意思是三姐妹时分时合,又各有崎岖情路,最后悟到爱情(也可引申扩大为包括友谊与亲情在内的人间至情)应是像钻石那样能够经受打磨、永恒久远。
      《珠光宝气》头绪纷繁,角色众多,在北京、上海、青岛、西藏、香港、东南亚和欧洲取的外景美仑美奂,构图考究之极,连无关紧要的空镜头也处理得像一幅画。一桌一椅、一花一草、一房一车全都那么经得起琢磨。“硬件”上真是无懈可击。它最大的问题反而在于一剧之本。
      首先它入戏慢了,要到十几集后才渐入佳境,铺垫冗长失控。其次是它在感情戏与商场戏的分割上没控制好比例,以至会连续几集谈情,谈得人不耐烦,随后又连着几集尔虞我诈,叫人寒心得想关电视。冷暖交替的转换杂糅不仅比不上《金枝欲孽》,离《火舞黄沙》也有一段距离。第三个毛病是最致命的,即人物的性格前后断裂,缺少过度,明显的不可信。它仿佛没有耐心去经营出足够的发展变化的过程,只向目的地疾冲过去。艺术容不得偷工减料,何况是如此严重的轻率。后果是三姐妹的形象受到伤害:康雅瞳从头纯到尾,呆板虚假;另两位又变得太急太大,根本立不住。此外一个小疵是,为了夺人眼球,让死后的贺峰频频在康雅思的幻觉中“显灵”,刻意制造惊悚,手段笨拙,就像编导已经黔驴技穷,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拿鬼魂吓唬人。在一连串合理与不合理的大起大落之后,最后一集云收雨散,阳光普照,老年痴呆的妈妈一盒录像带让分崩离析的家庭瞬间消解危机,结束在一团和气的大团圆中。看他们亲密的抱在一起,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剧中的游日东倒是值得一提。他是华语电视剧中第一个正面的、血肉丰满的男同性恋角色。他的戏份贯穿始终,作用无可替代,外形高大健康,内心除去爱的是男人高长胜以外,是与常人一样的喜怒哀乐。戚其义还赋予他牺牲精神,在公司为暗恋的朋友打拼,在爱情上坚忍的承受,且有意识的撮合高长胜与康雅言。他也曾借酒浇愁,但在更多情况下,他是清醒的拯救者,一次次为高长胜保驾护航,一次次督责高长胜振奋自强。与差不多同期的冯小刚的《非诚勿扰》比较,把游日东与冯远征饰演的充作笑料的娘娘腔“男同”形象比较,戚其义对边缘群体的尊重愈显得难能可贵(演员黄德斌在《金枝欲孽》中是小太监,在《火舞黄沙》中是性无能的丈夫,在《珠光宝气》里是同性恋男子,戚其义的选择倒是相当连贯)。
      《珠光宝气》是一部野心之作,可惜也是一部较为失败的作品。局部有亮点,有引人入胜之处——如深藏不露的贺峰与盛气凌人的宋世万之间的心计比拼,但终究也无力回天。
      纵观戚其义的三部曲,不难发现它们有着相似的对勾心斗角、权谋手腕的强烈兴趣。这种兴趣投注在后妃争宠上最是浑然天成;到戈壁上两家族的外争内斗,就不无勉强;再到现代的《珠光宝气》,就东拼西凑。挖掘人性的邪恶,又描绘寒冷中的温情,是戚其义的拿手好戏。但是他对这一模式过于迷恋,沉缅难以自拔,以至从清宫,到民国,到当代,一路让男人女人们斗将下来,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惨烈厮杀,伤痕累累。穿着花盆底的妃嫔化为时尚女强人,御医侍卫、封建家长也变身为大大小小的企业家,但“进化”的只是作品的外表,精神内核和创作主旨却一以贯之,一成不变。戚其义在巧妙地固步自封,加汤加料地炒着冷饭,改头换面玩味着他早已玩熟的套路,这也就难怪三部曲每况愈下了。
      戚其义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监制,《珠光宝气》虽失利,仍有掩不住的魅丽光影在生生灭灭,有种使人不安的病态美。连同水准不低的《火舞黄沙》和登峰造极的《金枝欲孽》,一起透现出“戚氏出品”独有的风姿和神采。把电视剧烙上鲜明的作者印痕,非大匠而不能为之。赵宝刚、陈家林做到了,李少红、胡玫做到了,香港,则只有戚其义做到了。在香港拍电视剧,既无内地的文化底蕴可供依凭,又要接受快餐化、流水线的制作方式,他能够在不与商业主流相抵触的前提下,呕心沥血、潜心雕琢出这样个性化的“三部曲”来,该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如果不带偏见,我倾向于认为他是位有思想、有追求、有精湛技艺的艺术家。
      然而只有勇猛精进才能巩固宗师地位,成功不能靠复制来长期维持。假如他能从惯性中抽身而出,调整方向,转向崭新的领域,以从前那样的热情投入其中,他一定能再掀狂潮,再创高峰,再次成为引领方向的视坛旗手。


      注:近期重看《珠光宝气》,竟然大为改观,觉得精彩纷呈,自己似乎持论较苛。本想修改此文,但想它忠实纪录了我当时的感觉,在文后加一个说明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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