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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野鸽子

2022-01-19经典散文
[db:简介]


  那群野鸽子从土峡谷崖壁上一飞起来,就被我的目光牢牢锁定。
  野鸽子是高空的行走者,而且速度很快。刚才它们飞离土崖时,两只脚往下一摁,土崖就矮下去一大截。然后绕着土崖壁穿行,翅膀向后一掠,土崖向后退一大截。它们持续不断地掠翅,土崖壁就像快速抽动着胶片,一截截向后倒去。突然,它们方向一拐,掠向土峡谷中的蓝天,土崖壁一下被它们推得向后移动了好远。它们浑圆的流线型身体,本身就是按飞行的要求设计的,非常适合飞行,翅膀不怎么煽动就可以轻松自如地飞翔。可它们无论如何快不过我的目光。我的目光不仅具有黏性,紧紧粘住它们快速飞行的身影,而且具有杀伤力,眨巴一下眼便击中击伤了它们,直线飞行的野鸽子突然向上弹跳起来,然后像断线风筝一样翻滚着跌落到地面来。我得到了它们,并很快就将它们解剖了。先开水焯烫褪去羽毛,露出的疙疙瘩瘩的皮肤,然后穿过红红的肌肉与纤巧的骨架,使腹腔暴露,心肝脾肺肠什么的该留的留下,该扔的扔掉,这应该就是二大爷说的“鸽肉四两”了。
  这时肉自然还是生的,还得在火上炖,或者炒,才能真正成为可以下肚的鸽子肉。这些年我不能说吃的,也不能闻见炖肉、炒肉的香味。在小伙伴们干过嘴瘾大说特说各种吃食的时候,或者有炖肉的香味像利剑一样猛然从空气中刺出,击中我嗅觉神经的时候,我的舌头下就会涌泉一样咕噜噜冒出哈水来,肚子里也会紧密配合地发出类似公鸡打鸣一样的鸣叫,咕叽有声,伴随着刀刮般的感觉在胃里绞动,很难受。这种所有生命都有过的体验,被人叫做“饥饿”,或一个字表述为“饥”或者“饿”。这个时候饥饿是死缠烂打缠定我的痞子、无赖,我的玩伴们也被其频频骚扰,于是我们千方百计地想着法抵御它,遏制它。当然,进食饱腹消除饥饿的过程,也是味蕾享受的过程。吃的本身,本来就是人生的一种享受。
  “宁吃鸽肉四两,不吃猪肉半斤。”是本家二大爷告诉我的。二大爷当时两只手抄在棉袄袖子里,靠在冬日的角旮旯“向老阳儿”。他一边将脊背抵在青石棱角上下移动着蹭痒痒,一边说道着鸽子肉,刚说了个头,嘴里就有哈水浸出来,将舌头给拖累住,说出口的话变得水漉漉的。这个时候,除过年外一年里很少吃到猪肉,可二大爷还是毫不含糊就认定了鸽子肉在排名上的优先,选择了对猪肉的贬谪。二大爷好吃肉,也是拾掇肉的行家,有人逮住一只野兔、獾什么的,或者偶尔队里摔死了一只羊,都是他动手剥,然后在火上炖煮或小炒,或者先煮后炒,我们就都跟着能沾沾腥了。邻家一只半大的猪掉进茅坑里淹死了,二大爷费劲把死猪打捞上来,在河沟的青石台上又洗又涮,动刀动斧地忙活了半下午,晚上哧啦哧啦炒出了油漉漉的肥肠。自己先夹一筷子塞进嘴里,边满嘴油渍地嚼着,边大声吆喝邻居的几户本家的人都来吃(猪肉舍不得打了“平伙”,要到外村去卖钱)。可闻声而至的女人、孩子都不愿下口,说茅坑里淹死的,膈应人。二大爷就恼了,红头胀脸吼着说,用清水、洗衣粉从外到里七遍八遍洗过,干干净净拾掇出来,膈应啥,我看都是吃饱了不饥!我是顾不得那么多了,就是的,茅粪早被七洗八洗冲到龙王殿了,不干净的是心,于是抢先下了筷子。那肥肠好香,穿透肺腑的香,绝对没有茅粪味。可二大爷描述的鸽子肉,竟然比肥肠还要香,这不能不极大地吊起了我的胃口。
  野鸽子没有一只是黑的、白的或者花点的,都是一身银灰的羽毛。头与脖子则是浅蓝的,翅膀边缘和尾巴梢也镶着一圈蓝色的花纹,鼓鼓的膆子泛着一层桃红色的光晕,朴素得像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它们一定是上帝或者佛驯化出来的,天性温和恬静,永远不大声吵闹,只在土崖上某个崖坎上谈情说爱时,才一只围着另一只边转动边“咕咕咕”地柔声低语。它们除体型小点外,与家鸽子没什么两样,只是家鸽子太依恋人世的烟火,而它们祖祖辈辈宁愿在土崖壁的洞穴里做巢,过着野生野长、自由自在的生活。它们是天生的弱者,与地面的兔子一样,不能与任何有攻击性的动物相抗衡,只能靠逃跑的速度来保全性命,延续种族。即使在落地觅食时,也保持着高度警惕,两只溜溜圆的眼睛随时睃视四周,一有动静,马上拍打着翅膀飞向蓝天中去。也在土崖上做巢的红嘴鸦,就比不了它们,飞行时一收翅膀就往下栽,一煽翅膀又向上爬,一栽一仰的飞成一个弧线接一个弧线的波浪状,活像游泳的赛手极力冲破水的阻力一冲一冲地划水,飞得很吃力。至于它们的肉,我是不会感兴趣的。它们是乌鸦的一个变种,乌鸦报晦,口碑不好,肉也没人稀罕。其实红嘴鸦并不难看,除一身黑色羽毛外,鲜红的喙,鲜红的蹄爪,身体修长,只因名字里带了个“鸦”字,也跟着倒了霉。还有白脖子鸦,也是乌鸦的同族,叫起来呀呀呀的,和乌鸦一个德性,肉好吃得了吗?
  鸽肉、鸦肉那个更可口,好像连老鹰都清楚。那天我的目光正追逐着几只飞翔的鸽子,忽然看见一只老鹰闪电一般从高空俯冲下来,直扑鸽群,鸽子们立刻四散而逃。老鹰盯住其中一只穷追不舍,鸽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灵活地改变着飞行路线,极力想摆脱老鹰的追击。这时候有两只红嘴鸦从土崖飞起来,一边发出“咯嗒勾,嘎!咯嗒勾,嘎!”的警示,一边直冲老鹰飞去。老鹰、鸽子飞的是曲线,红嘴鸦飞的是直线,一会工夫就追上,无所顾忌地冲老鹰的腹部发起了攻击。老鹰不知是怵这个东西,还是出于厌恶,竟然畏惧地躲闪。老鹰、鸽子毕竟都是飞行的高手,红嘴鸦最终没有帮到鸽子,眼看着老鹰将鸽子抓住,掂在利爪下煽动着宽大的翅膀飞走了,只剩几片羽毛在空中飘飘悠悠地下落。红嘴鸦又大声叫着追了一段,因跟不上老鹰的脚程,悻悻返回。我的心绷得紧紧的,很替鸽子悲哀与不平。生命对于生命,竟然是是这样的不公。同时想,老鹰如果对红嘴鸦感兴趣,更容易得手,可它就是不稀罕红嘴鸦,送上门来也置之不理,反而有所顾忌,这大千世界好多事真的好怪。
  也怪鸽子有那一身好吃的肉,使得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我也是降罪给它们的一个人。二大爷对我讲述鸽子肉之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里,鸽子肉将我的脑子塞得满满的。比猪肉还香,哪是多香?不亲口吃过,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味道。可我只能像异想天开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那样,用目光追踪着鸽子们划过天空的影子。我的目光是发射不出去的子弹,根本不可能将它们击伤,只能在想象中将它们击落于地面,得到它们。
  人就这么怪,越吃不着,诱惑就越大,就越想吃着。究竟怎么样怎么样才能逮住那些在空中高速飞行的鸽子呢?忽然想到解铃还得系铃人,还得去请教二大爷。正在猪圈忙活着出肥的二大爷,边用铁锨向外撩肥边说,拉倒吧,鸽子是住庙堂的神物,招呼“老爷”(神)记怪你。我就仗着二大爷对我的宠爱,黏糊着缠。二大爷被缠不过,告诉我逮鸽子的两个办法。一个是套,用马尾巴的鬃毛绾出一个个的活扣,串在一根绳子上,看鸽子经常在什么地方找食吃,便拴在地面钉的钉子上,仔细摆放好后用土面掩盖起来,撒上高粱、玉米粒等诱食,鸽子走上去吃时,脚就会套进活扣里,腿一带,便将其套住了。另一个办法是,冬天鸽子就会群居,黑夜歇息在土崖的洞穴里,摸进去用光一晃,鸽子就会被刺得什么也看不见,乱飞乱撞跌落到地面,一下就能逮好多。
  我赶紧找堂弟拾命和另一个本家堂弟孬孩,转述了二大爷教的办法。他们两个也想吃鸽子肉,自然一拍即合。我们决定用光来晃。经过紧张筹备,于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偷偷摸上了石板坡土崖上的旧羊窑。当手电筒贼亮的光柱在旧羊窑突然亮起,野鸽子们果然于受惊中噗噜噜乱飞起来,有几只碰头撞脑落到地面来。我们追着扑逮,在擒获了四只之后,鸽子们好像明白了高空才是它们的避难所,扑棱着落在了靠窑顶处的小洞里,再也不动弹。即便没找到落脚之处的,也在空中飞来飞去,不肯落下来。我们只好抓着已到手的鸽子撤了。
  原以为有二大爷,杀鸽子不成问题,可没想二大爷不干。他说,“猪羊一道菜”,天生就是挨刀的货。野兔、獾糟蹋庄稼,是一害,活该也是“一道菜”。可这些鸽子,对庄稼不祸不害,对人不惊不扰,杀它们是造孽。大人们忙的在忙,不忙的听他这么说,也不肯下手了。那俩堂弟就拿眼睛看我,分明是问,咋办?我说拿刀来,我就不信有羊赶不到山上。我知道,用刀在鸽子脖子上一抹,血流出来,鸽子扑棱几下翅膀就死了,关键是要下得了狠心要有胆。可我拿着刀在鸽子脖子上比划时,蓦然看见它与我对视的眼睛。它圆溜溜的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惊恐,完全是一种柔和甚至是温情的光。我曾经多次追逐着它们的目光,尽管充满贪欲与恶意,却伤害不到它们,更不能击伤击落它们。它们眼中这种柔和、温情的光,却产生出巨大的杀伤力,于瞬间便击中击伤了我,使我莫名地恐慌起来,手也簌簌发抖,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鸽子们最终还是二大爷给杀了,并做成了清炖的肉。他也没有抵制住鸽子肉的诱惑。
  我终于吃到了几块鸽子肉。煮熟的鸽子肉是白色的,像鸡肉那样是丝状的。可我没有吃出究竟有什么好来,只感到和鸡肉的味道差不多。在饥饿的人眼里,肉是顶尖级别的食物,何况是鸽子肉。可很长时间没见荤腥的肚子,吃进的油水一大,肠胃受不了就会跑茅厕。鸽子肉只在我身上走了一个过场,就进了“五谷轮回之所”,除了让几只鸽子丢了性命外,我什么也没得到,心里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以后,我也从未对人说过我吃过鸽子肉。即便说出来,也说不清鸽子肉究竟是什么味道,到底好吃不好吃。
  鸽子肉是晚上吃的。第二天早上,我将鸽子们七零八碎的头骨、身骨、腿骨收拾到一块,埋到了山坡一个废弃了的石窝里。我给它们砌了一个小坟,像埃及金字塔那样。停当后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忽然,我看见那些鸽子从小坟的石头缝里钻出来,一扑棱翅膀飞在了天空,在绕着我飞行一圈后,一转身,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飞去,翅膀一掠,嗖嗖嗖的,速度极快,身体被霞光染得通红通红,一直飞进太阳刺眼的光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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