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 湖
2022-01-19经典散文
[db:简介]
翠湖大概要算是昆明的心脏了吧。不仅位置绝佳,是昆明市民生活中最喜爱的休闲去处,就算从历史文化的角度,自然风光的角度,翠湖也当得起“心脏”这个称呼。
翠湖在地图上的名称是翠湖公园,面积并不太大。江河湖海,在我们的文化里应该是指比较大的水域,再小一点的就叫池塘沟渠。可是昆明很怪,翠湖不大,名字却叫湖,听起来跟太湖洞庭湖一样浩荡无涯,而“八百里滇池奔来眼底”的滇池,那是西山睡美人下面三百多平方公里的淼淼水域,却叫池,听起来很小,像池塘。还有一个地方更玄,是昆明城外的一个地方,叫阳宗海,也是一块比滇池小很多很多的水域,居然就叫海,东海黄海南海北海的那个海。而南盘江、澄江等,居然就叫了长江金沙江澜沧江的那个江了。这感觉,就像陕西人给秦岭那样一座山脉叫岭,而天中山那样一个土丘却被当地人叫山一样,很荒诞!
在我看来,翠湖最出彩的地方是荷花、红嘴鸥、以及它带有浓厚人文气氛的生活气息。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我真不明白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怎么就能让南唐的中主起了如此悲伤的哀愁呢?而王国维还说其“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见王国维《人间词话》一三)。李璟真不愧是“问君能有几多愁”的李煜之父,把荷花写得如此伤感浓愁,比李易安“绿肥红瘦”的海棠和杜工部“感时花溅泪”的桃夭更其哀伤。可是,我在翠湖看到的荷花,却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一样磅礴的惊艳。即使“荷尽已无擎雨盖”,也毫无颓败沮丧之气韵。
12月的一天,黄昏时分,我在翠湖散步。公园里游客不多,很安静。丝丝垂柳,浓如老树的垂发,舒展地伸入水面。水面上残荷黄绿相间,斑驳参差。几只水鸭悠闲地滑过水面,在残荷间绕来绕去,捉起了迷藏。稍远处,茂林修竹中,歌音舞步袅袅渺渺,夹杂着弦乐高亢而孤独的倾诉,萨克斯婉转低徊的泣语。三两个画家,疏疏落落,坐在湖边,有人凝眸沉思,有人专注地在画板上挥写着什么。我忽然觉得走进了诗里,走进了多年前就熟悉的一首诗歌的意境。
我站在湖边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远处看我。
湖水装饰了我的梦境,
我装饰了画家的画板。
十几分钟后我转到画家的身边,很吃惊地发现画板上居然有了一个我。画家冲我笑笑,拂了一把肩头的长发。
像吗?画家说。
像。
画家利索地从画板上取下来,递给我。
我接过来仔细端详,觉得熟悉而又陌生,这是我吗?
画家冲我呶呶嘴,“喜欢就随便给!”
我递过去三十块钱,高兴地踩着暮色走了。
环翠湖周边,有很多名胜。比如蔡锷发动护国战争的云南陆军讲武堂,也是朱德元帅和叶剑英元帅的母校,好几次,我在那黄色的小楼下凝思,脑子里怎么也不能把这里和历史对接起来。总感到这片边角长上满杂草的不大的操场,和那黄色的老楼,就是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所在,甚至连一所像样一点的中学都不如,怎么就能和那些我们从小熟稔于心的沧桑历史联系起来呢?等到我踩着厚厚的木板楼梯,走进昏暗的陈列室,在一帧一帧发黄的历史照片前浏览沉思,心底沉睡的记忆春蚓一样,慢慢地破土而出。来的次数多了,就相信了这里真的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历史,而眼前的一切,就是历史真实的遗迹。
翠湖东面不远处有卢汉的公馆,公馆不远处的青云街,是李公朴先生的遇难地。青云街上有很多茶馆,我曾经很多次在这条街上喝茶。南门外也有许多茶馆,我也在那里喝过很多次茶。有时候是一个人,要一壶陈年熟普,或者一杯人参乌龙,捧一本书或者一台电脑。有时候是三四个好友,同样地要一壶茶,谈天或者打牌。
我不知道青云街为啥叫青云街,是为了纪念李公朴先生,而取了王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意思呢?还是为了表示这里的祥和进取,而取《尚书大传》中“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的“卿云”之谐音。很长一段时间这个问题一直缠绕着我,但是我没有问,我知道问了也没有答案。
青云街上去,就是圆通山,圆通寺。在圆通寺旁边的一家酒店里,每天晚上从翠湖回来,洗漱之后,静坐床上,听隔壁寺院的诵经声,打更声,风拂竹梢的飒飒声,想象和尚或者尼姑,身披袈裟,颔首敛神,谦恭而轻捷地穿过寺院的圆形门,消失在水榭那边的情景,心灵便渐渐沉静空明,而至于梦乡。及至钟声悠扬,睡眼惺忪,翠湖一天中最欢快的早晨又来了。
有一天晚上,秋雨初歇,湿雾氤氲,地上的积水反射着点点迷蒙的灯光。我和友人沿着翠湖漫步。在树林里一座高大的铜像前,朋友突然说:“看,聂耳长得多像你。”我被她的俏皮感染了,走近铜像,凑上去,在昏暗的光影里,忽然看见聂耳满脸泪水。我大吃一惊,倏尔明白那是雨水而不是泪水,可是流泪的聂耳在脑子里挥之不去。黄河边上长大的我忽然就想到《黄河大合唱》,想在这宁静的翠湖边吼几声《黄河船夫曲》。我知道,如果我真的这样吼了,昆明人聂耳,这个杰出的音乐家,《黄河大合唱》和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的曲作者,一定不会责怪我的,甚至会感到非常欣慰。但我终于没有勇气这样做。我在铜像前静静地站着,听着远处歌厅,也或许是车里传出的“狼爱上羊”的歌声。我想给聂耳擦掉眼泪,但是我够不着!
从聂耳铜像出去不远,是云南大学的一个研究生院。我问朋友,马加爵是否就是在这里,杀死了他的四、五个同学?朋友说不知道,应该不是这里,因为这里是研究生呆的地方,而马加爵当时不是研究生哦。
那天,我们是穿过翠湖里的唐堤,然后从湖心岛转南门回去的。唐堤据说是民国初期,唐继尧做云南省督军的时候整修的,当时好像是立了唐家的什么牌坊的。出翠湖南门,朋友和我分手告辞。我一个人沿着湖边的林荫大道,在湿雾重重的夜色里,慢慢地溜达。走到青云街口,湿漉漉的夜色中阒无人声,各家店铺门口的红灯笼、霓虹灯,在夜雾中闪闪烁烁,不甚真切。我忽然想起了特务、李公朴、蒙面人、杀手,枪声响了,一个长穿长衫的身影仆倒在雨地上。我本能地回头张望,远处一辆车停在翠湖边一个很有名的茶楼门口,尾灯朦胧,人影绰绰。我明白自己刚才走神了。赶紧加快脚步,沿着漫坡向圆通寺旁边的旅馆跑去。我知道,杀手不会有,但前一段时间昆明公交接连爆炸的事儿,可不是新闻。
跑进旅馆,洗完澡,坐在床上,听到圆通寺里熟悉的声音,心情慢慢地沉静下来。忽然就想起汪曾祺先生的一句话:“翠湖是昆明的眼睛”。是,眼睛,明眸善睐的眼睛,汪汪含情的眼睛,风情万种的眼睛……而我现在要做的,是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睛,躺下来,翠湖又在我脑子里活了,渐渐地,变成了故乡的荷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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