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意
2022-01-1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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潺潺的水道是有的,沿着缎子般的水,自在地移。那些黛色的山,翠绿的树,便悄无声息地往后退,退成一种真实而又虚幻的样子。层峦耸翠,流云无痕,莫非这是大自然的空灵与沉静?穿过一座石拱桥,视线就开朗起来,不远处的岸边耸立着一群异样的景物。那是什么呢?哦,是墓碑,成簇成排临水而立。碑丛的旁边隐约着三五户人家,粉白的屋宇,棱角分明,与远天的闲云浑然一脉。这幢幢屋宇和排排碑碣,便成了山水间不可多得的景致。
系舟上岸。那一排排的石碑似乎伸手可接,而它们一律安静地站在那里,站成一种沉思的状态,或岁月里的符号。水边的、岸上的、山腰间的石碑,重重叠叠,各具情态,仿佛怀了一腔心事,或者在用什么眼光打量着我吧。风儿是有的,以春天的方式迎接着我,也把岸边的蒿草木叶吹得呼呼啦啦地响,很有点儿节奏。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季节应有的语言,在这种气息里,水边的墓碑才显得更加真实。抬头看那些碑石,图案字迹依稀可辨,仿佛仍在讲述墓主的一生。不知那些掩入地底的亡魂曾以怎样的方式在人世间晃荡了一辈子,也想象不出他们的面容。但想象得出先前的生命,此刻全化作了一个个休止符,或一缕缕清风。碑群静立,显出超乎寻常的凝重。佛说,众生平等,料想此刻它们都平等了吧。
三月的阳光穿过薄雾,撒在碑碣和近处的树木和浅草上,闪出莹莹的光。用手触摸着墓碣,骤然觉得在触摸一段逝去了的岁月。不知不觉,一种湮灭的气息袭身而来。这气息有些清冷,还有点儿坚硬,一股脑儿钻进我的鼻息以及浑身的每个毛细孔,然后又沿着毛细孔渗入体内,让人倒抽一口冷气。茫然中,感觉生命是那样的短暂而匆忙。是的,许多生命的章节已随风而逝,化为空寂,像是一种幻觉。然而,又觉得地底下有一个个生命存在,一个个灵魂与土地同存。一耸墓碣就是一页人生的诗章,一页土地的宣言。那些尘世的风雨和日月全在一耸耸碑碣上收集,让人细细咀嚼、解读。墓地空旷无人,唯一条曲折的小径与水相连,便显出无可言状的宁静。徜徉在这宁静里,思绪豁然澄清开来,想那凡尘俗世,或锦衣玉食、雕车宝马;或筚路蓝缕,箪食壶浆,皆为光阴逆旅,匆匆过客。昂昂乎前呼后拥,瑟瑟乎形影相吊,无贵无贱,最终全在一耸耸墓碣上消散得无影无踪。墓地空寂成一种静虚。
我在静虚里参悟人生的种种,正是江南的清明时节。梅雨是没有的,吊香人却有不少。沿途,一群群乡音浓重的铁山人,从各个不同的地方出发,操车远道而来,然后驾着木船,划向水域中的角角落落,去祭吊他们的祖先。这是当地一年一度的大事。顷刻,山水间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爆竹,整个水域,盛满爆竹的钝响,密密的繁音在空茫的云水间浮荡。俄顷,水边的墓碣上飘起了一片片白白的幡,平添了碑碣的几分庄重。
痴痴望着这方水域发呆,不知云水间的一片片白幡能否告慰先祖的灵魂,但我深知这白幡寄予了铁山人几多眷恋家园的浓情。每年中,他们就只能在清明时节涉水而来,在祖先的墓前插一炷香、燃一串鞭炮、挂几片清明吊,以奠先祖之灵,然后一步三回头依依而去。那是一种白云对山岫的眷恋,游子对家园的深情啊。在水中央的一个小岛上,耸着一座高高的墓碑,石碑上图案雕镂精美,刻着“故显考曹公ⅹⅹ大人之墓”的阴字。墓冢坐北朝南,坟头插三五支白幡在风里悠悠地飘,墓前放了些祭品,却没了祭奠的人。显然祭奠的人已走了,而草木间还有一缕缕烧纸钱的蓝烟在袅袅飘升。此刻,伫立碑前,我不知道那位曹姓的先人是否在冥冥中看清了后辈子孙远道而来的脚步,是否听清了他们一句句深情款款的怀乡心音?一切的一切,怕只能从这一带的碑碣上寻找到些许注脚。
我的木船仍在这浓浓的碑意中穿行。夹岸的黛山、闲云,映着一排排墓碑,渗出一股股碑文化的意韵。我用“碑文化”界定铁山是不足为过的,谁见过山水云间耸立成千上万的墓碣?谁能领会这是一种礼仪之邦的崇高美德?据说,半个多世纪以前,这儿上演了一幕抵御日寇的悲壮场面,为了捍卫家园,当地百姓与鬼子展开了一场血肉横飞的厮杀。一夜之间,尸骸遍地血流成河……往事皆风流云散,抹不去的却是那种倔强的性格与生命图景。或许,铁山容纳的不止一方好水,更有先祖的英魂和化入骨血的家园情结。上世纪中叶,为蓄水灌溉,四乡八邻的铁山人只能举家迁徙。迁徒是个伤感的词,其间有着太复杂的情绪。想象得出,那离开家园的情景多么恋恋不舍,可能一步三回头吧。望一眼那熟悉的村舍,耕种了多年的田地,还有一个个祖辈的坟茔,怎么不潸然流泪呢?
而今,家山北望,成了一方水域,或一个不沉的故乡。我想,这故乡肯定是一种生生不息的牵挂,一种永远的杜鹃啼血式的精神维系。
这地方并不富庶,寄居此地的所剩无几,且多以捕鱼为业,一条船便是一个家,风吹雨淋,穿云钻雾,生活得苦涩而自在。弃舟登上一个薄雾缭绕的小村落,只见地坪中央有个汉子正汗水涔涔地在石碑上雕刻,铁锤和钢凿发出当当的声响。铜质的锤声里,就有一个个文字和图案刻出。我问石匠,刻这么精细干啥?石匠板着面孔说,不刻过细,就是对先人的不敬,吊蛋一个!我被抢白得面红耳赤,无以应答。想必,这一刀一凿之间,定然凝结了不少对先人和土地的崇敬。目游山水,云水间耸立的一座座石碑,是那样的庄重与静穆,似乎没有一丝庸俗与虚伪之意。便想,铁山山水恢宏的气韵,是断断不能与碑碣的肃穆分开的。远天、黛山、云水、石碑相融相济,浑然一脉。
难道这排排石碑就是铁山人刻在灵魂深处的一座座心碑?!
世间有碑,山间有碑,心间有碑,这无疑是铁山的大幸!
我的小船在云水间穿行,载得起的是一介尘世俗客,载不起的是一湖酽酽的诗情和浓重的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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