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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白事

2022-01-1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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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语:还魂香一点一点矮下去,烧着的正是生命呢。从点着的那一刻,就知道结局,为啥还要忌讳呢?


      哭声从志文家传出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透。“吱呀”“吧嗒”的开关门声、小孩被惊吓的啼泣声开始在这个原本静寂的村庄响起。杂乱的脚步伴着轻声的问答。鸡们惊恐地在一抹黑的鸡棚里“咯咯咯”地扑楞着翅膀乱钻。大门口纸板箱里的黑狗“呼”地跳起,轻吠着,似是哀鸣。
      一家人都围着志文娘断气的床。哭声忽高忽低,长长短短。床前,油漆桶里冒着烟,熏得人泪眼婆娑。开水烧好了,倒入一个红色的塑料盆。贞婶递过碗,示意每人舀一点喝,说那是忘情水。男人们撤走碗,退下。志文媳妇秀娟顺过一根新毛巾,浸水里搓几下,替婆婆擦身。

      结婚已经几年,一直住在城里的秀娟还从没见过婆婆的躶体。虽因癌症瘦到皮包骨,却依然洁白如玉,全不似六十以上的年纪。秀娟有点恍惚,象征性地擦了几下。在贞婶的协助下替婆婆换上白色内衣。

      相帮的左邻右舍陆续来了,买菜,借八仙桌长凳,折纸锭、印照片。

      志文上楼,嘴里呐呐着,背起母亲下楼。

      客堂里早已用条凳排好了门板,上面铺着一张旧草席。志文轻轻放下母亲,怕惊醒了她似的。死者的脸色已经发黄,四肢僵硬地挺在门板上。几个人七手八脚地给死者盖上红色软缎铺香被。本色的封香布上,一凤一龙缠着一架高高的扶梯。扶梯上祥云绕缭,扶梯下百花盛开。一朵银色的荷花开在被子的中央。门板前的供桌上点起蜡烛和香,相帮的拿回了志文娘的照片,安在供桌中间。厨房送来整块蛋肉跟水果点心。

      供桌前的地上,一只铁镬子里正燃着纸钱。贞婶嘱咐秀娟:客人来磕头要哭哦!磕冷头会触霉头的。哭不来?亲大人苦恼总会喊吧!秀娟忸怩着,贞婶拍了拍她的肩:一定要喊亲大人,不喊你婆婆到了那边只能做小囡。喊吧,没错儿!

      相帮的找来白布麻绳,替志文和秀娟装扮起来。十一尺白布,对折也要五尺五。怕拖着地,秀娟用麻绳在腰里缠了圈。

      客堂大门口高挂着的挽联写着:陇上犹留劳迹 ,堂前共仰遗容。横批:音容宛在。廊檐下,八仙桌上摆着响器和纸笔。有客来,立时叮叮咚咚、呜呜咽咽夹杂着秀娟断断续续的哭喊。

      志文娘舅喊秀娟上楼,说要给她婆婆的随箱物品开清单。秀娟找来纸笔,一笔一笔地写清,放入箱子。志文的娘舅埋怨秀娟啥都不懂。秀娟感觉委屈:我当然不懂,没经过谁懂?对这种事很在行还好吗?

      志文娘舅惊讶地瞥了一眼这个看上去很文弱的外甥媳妇,气呼呼地下楼去了。

      哀乐响起,有客人进场了。秀娟赶紧下楼,坐到灵桌边的长凳上哭——亲大人苦恼啊——声音拉得很长。秀娟儿子看到妈妈哭,拉她的衣角。“妈妈不哭!”自己却也“哇——”地哭起来。有几个好事的老太伸长脖子朝客堂里张望。

      男人们搬床拎箱子椅子,女人们抱被褥,七手八脚地集中到西南角一块空地上,送行衣。

      架床、张帐子、铺被子,被子上平摊着一套衣服袜子,衣服口袋里塞满了纸钱。一双布鞋端端正正放在床前。紧挨着床的是一把半旧的藤椅,椅子上搁着一只皮箱、一把雨伞,皮箱上两捆锡箔。床周围堆满稻草,四周撒了一圈白石灰。人来齐了?有人问:来齐了点火。先在白圈外面的四角给土地烧了一圈纸钱,随后将一只烧着的扔向床铺。“轰”地一下,被褥和帐子很快就燃烧起来,哔哔啵啵、噼噼啪啪。亲人们手拉着手围着那圈白石灰兜圈子,不让野鬼抢东西。火从星星点点到轰轰烈烈,烟灰如黑色的蝴蝶在半空飞舞,慢慢静寂,只留下一缕细烟消散在半空。

      秀娟拿出婆婆的老衣。按习俗,后辈要披上老衣沿着村路走一圈。你披还是我披?秀娟询问的目光投向丈夫。志文披上吧!贞婶将一件棉衣和一个披风搭志文身上。回头对秀娟说:别忘了,边走边哭哦!

      回到家,早有人准备了杆秤。老衣被一根五色纱线编成的“路路通”扎起来,挂上吊钩。称者大声地报出重量,问:谁要这衣服?我娘!志文答。

      给你婆婆梳一下头发。贞婶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木梳,递给秀娟。秀娟不敢违拗,一梳一梳地拢顺这一头仅夹着几丝银色的浓密头发。

      吹打领班兼代哭的,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儿。他对秀娟说:你歇歇我来。他站到死者面前,弓起右手食指,放在右眉上,拉腔拿调地开始哭唱。先代志文哭亲娘,再代秀娟哭亲大人。哭死者活着时勤劳节俭,死后黄泉路上孤寂,家人痛苦恓惶。有爱热闹的女人小孩挤进人堆,又慌乱地挤出去。志文在客堂门前迎客,等他们磕过头,赶紧上前招呼递烟。

      要给死者穿衣了。两个男人驮来两只一样高低的八仙桌,拼在一起。铺上红色线毯,儿子捧头,其他人托腰的,抬脚的,把死者拽上了桌面。解开衣包,给她洗脸穿寿衣。哀乐和哭声同时响起,几个半老的同村或邻村女人挤进人群,想最后看一眼这个曾经在田垄或者村路上碰面互打招呼的女人。她最后的模样就是躺在门板上穿着寿衣,蜡黄的脸,咸鱼干似的小身板儿。她们禁不住落下几滴泪来,不知是为死者还是为她们自己。

      客堂的东墙竹竿上已经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被面,每条被面上用别针别着挽联。无非是某某大人千古,某某敬挽的字样。

      客人来得差不多了。厨房的一声开饭,客堂里所有相帮的还有亲戚都去发桌的地方落座,准备吃饭。吹打的停了响器,秀娟也止了哭。偌大的客堂一下子静寂、空落。唯有死者孤零零地躺在八仙桌上。供桌上的蜡烛火在风里轻轻地摇摆。香炉里的香一点一点矮下去。铁镬子里,几张没烧尽的纸钱还在丝丝缕缕地冒着烟。

      志文想起要拿什么,走进客堂。突然看到母亲的胸口,一只白色的蝴蝶,正轻盈地扇着翅膀。志文哭了,别怪我啊,妈。我这忙得都没时间好好看看你。我知道你好想看着孙儿长大上大学。你和爸都不识字,吃了很多苦。我和秀娟一定会好好培养孩子的,你放心去吧。那蝴蝶儿听懂了话似的,拍拍翅膀飞走了。

      午饭后,客人们成双成对地来跟死者磕头告别。灵车来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手脚麻利将死者装进担架。拉链拉上的那一刻,哭声一片。脚先出去,有人喊。“嘭”是放铳。“嘭——乓”是高升,也叫炮仗。再“嘭”的一声,是有人摔了一个peng,碎片飞了一地。相帮的赶紧拿一把竹丝扫帚飞快地将客堂里壁脚上的垃圾扫出门去。送丧的人手一支香,慢悠悠地走向跟在灵车后的大巴。灵车里呜呜咽咽的乐声从窗口飘出,随之飘出的还有黄色的纸钱,撒了一路。

      出了村口,一拐弯,灵车和大巴隐没在高耸的建筑和浓郁的树木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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