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伯的死
2022-01-1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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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表伯的死其实是意料中的事。两年前他突发脑梗塞时,我就以为他扛不住了,没想到居然像雷击后的树木活了过来。
出院后我去看望他,正是盛夏,他侧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床破旧的被单,右手能稍微动弹,索索地拨拉身上的被单,问他是不是嫌热,他紧闭着眼,不言语。趁着我们说话的当儿,居然将被单从身上拨拉下来,赤体完全露了出来。儿女们窘,表婶一个劲儿地对我说:“你说这可咋办呀,病成这样,拖累孩子们到什么时候呀,倒还不如去了的好……”泪已盈满了眼眶。
看着破败的屋子、表兄表姐们的憔悴,心里除了痛只有痛,但嘴里和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安慰吧,对于一个远亲,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最多提点东西看看。
表兄将表伯扶起,他的嘴角不止地流着涎水,很陌生很疲惫地盯着我看了一下,表婶对着他说我看他来了,他懵懂得不及三岁孩童,眼光里纯粹没有称作感情东西。
这人完了。返途中我反来复去地想。
2
与这位表伯其实只是沾点儿亲,他的父亲是爷爷的表兄,他的爷爷是爷爷的舅舅,他的老爷爷是爷爷的外公。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带我去他家作客。那时候他家住在陂池旁边,夏天,陂池里扑腾着光屁股的小孩,陂池边矗着一棵葱郁的大槐树,我和表兄弟们经常蹲在树下的石墩儿旁玩抓石子儿游戏。
表伯的大儿子嘚儿哥那时候刚初中毕业,身子单薄得只剩一副骨架子,缀满补丁的衣服在身上晃里晃荡。表伯家很穷,但人亲热,用红薯(对于山里人是稀罕物)招待爷爷和我。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表伯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跟二伯一样在山西机床厂当工人。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饿得实在不行,加上他父母年老多病,便扔下工作回了家,从此便成了修理地球的庄稼汉。
3
叫楼村的这个村子是由两大姓组成的,贺姓住上殿,史姓住下殿,上殿下殿其实就是一南一北的叫法,南面史姓居住,北面贺姓居住。村里的居民是陕西米脂贺史两表兄弟的后裔。当初他们的先祖为何要迁到这里,没人能说清楚。要说到亲戚,我们与上殿贺家要近些,因为奶奶的娘家是贺家,老奶奶的娘家是史家,爸爸的外公姓贺,爷爷的外公姓史。但他们贺家兄弟不和,那时候奶奶过世了,爷爷去贺家也只是转转就走,不能多待。
与表伯家走动得勤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嘚儿哥的缘故。表伯家穷,表伯身体又不好,嘚儿是老大,他自然承担了为家挣钱的重任。年龄还小的时候,就跟着我父亲在曹家沟铁厂当矿工,临时工被遣散后,又到我们村子下的西沟下煤窑,住我们家。那时候我上小学,放学放假了常常跟着他玩儿,他帮我们家干家务活时总喜欢领着我。
后来我上了初中,正巧学校离楼村不远,表伯家恰好有个与我同岁的表弟也上初中,尽管不在一个学校,但玩得来,星期天常常去他家住,有时候逃学也到他家。
楼村去西贝山村要翻山越岭才能到达,放假回家,表伯给我作伴。表伯喜欢说话,几十里山路我一点也不觉得困。有时候不觉得就到家了,话题依然在扯,像小孩手里的棉花。
表伯中等身材,面部梭角分明,平时很快乐的样子,心态又平和,谁知后来竟然得了脑子里的毛病,他血压高,平时喝药时断时续,没出过大问题,被忽略了,结果酿成了祸端。
表伯发病前其实身体已经发出了信号,那时他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身体开始衰弱。有一次在县城的大街上碰到他,嘚儿哥领他看病,我让他回我家,他说要赶公共汽车。表伯说,下次一定要去,我还没去过呢。那知这一次却成了我们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次见面。
4
表伯病的还算是时候,因为他把儿女的事办完了。剩下的日子他准备交给表婶和羊。他买了几只羊,计划以牧羊打发时光,同时给自己弄点零花钱。那天中午,他就倒在羊脚下。
表伯病了,老俩口没有了经济收入,儿女们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每天都要花不少医药费,表婶很着急,着急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请一位在乡镇当领导的朋友帮忙解决了表伯的低保问题。每月可以有几十块钱,尽管不够药费,但这几十块钱的确对他们意义非同小可。其实村里像他这样的贫困户并不多,但吃低保得靠关系,真正的穷人挨不上、轮不到,如果不走后门,低保他们连想也不敢想,所以表婶以及表亲们对我很感激。半年前,专程去看望表伯,临走掏出一百块钱放在炕头边,表婶说什么也不要,拿着钱撵了我老远,最后哭了,我很心酸。
表伯在表婶的照顾下脸上有了红光,居然可以借着凳子挪步子。但仍然不认识我,表婶对着他比划,叫,表伯望着我没有感觉。
可怜的人啊!我想起他那时是多么喜欢侃侃而谈呀。
5
表哥嘚儿给我打电话,说:你表伯殁了,昨晚十一点多。
我不觉得意外,只是心里念叨:表伯这盏灯终于灭了。
放上贡品,焚两柱香,跪在表伯的灵前,表伯的儿女们陪着我跪。表伯隔着相片上的那层玻璃看着我,我觉得他已经恢复成病前的那个人了。
我对表弟说,表伯去了,他得福了,你们也解脱了。表伯病后活得无知,儿女们也跟着受了不少罪。表弟看起来没有一丝忧伤,久病床前将他的悲哀早已消耗干净了。
整个葬礼过程中,表伯的儿女们哭得还不及他的侄儿侄女外甥们伤心。
表伯的存放期只有三天,按照农村风俗,应该存放五天或五天以上。表哥告诉我,风水先生说三天日子好。我无言。他的儿女们似乎也想尽快将他送出家门,早点摆脱他的纠缠和拖累。
6
埋表伯的时候,我抬眼看了看远处的群山,翻过那道山就是我的老家。小时候我和他常常走过那里。此时,离山不远处悬着一轮月亮,硕大得像一只瞪圆的眸子。坟前,人们都在忙乱着,往墓里安放装他的棺材,那只月亮,从我站的角度看,分明比山更接近我。
墓门封了,人们开始填土,月亮不见了,只在须臾间。
表伯葬在他家的麦地里。本来可以跟在祖坟里,因为是别人家的田,儿子们嫌给人家商量麻烦,便埋在自家地里,何况埋在自家地里也不用出葬地费。
表哥嘚儿说,埋人是要讲究风水的,风水好了对后代好,比如坟周围千万不能有电线杆子,天罗地网嘛,对后代不好。
后代后代——
嘚儿哥的爷爷埋在别村里,说是死在别村的路上,本村不让进,便就地埋了。不知那位先人在九泉下感到委屈和孤寂么?
7
嘚儿哥的堂弟,也是我的表弟悄悄地对我说:“待会儿先不要走,咱们把他们家的事了结清了你再走吧。”
对于兄弟不和我早有耳闻。矛盾是多年积累下来的,近年的焦点聚在赡养老人上。争吵怒骂是从妯娌之间开始的。
兄弟一个娘生的,仇气怨气能有多重?都坏在女人身上。遇到一个刁钻的,光沾便宜不吃亏,还要在外面夸嘴,问题就复杂了。
表伯死了,表婶还活着。表伯走了,一了百了,表婶尚在,有些事情须处理清楚才不留后患。兄弟之间有些话不好说,就得借助别人的嘴。嘚儿哥也不想让我走,多一人在多一张嘴,事情就好处理些。
处理这种事最怕闹僵,一僵必定砸锅。
事情处理在表弟家,事先已分别征询了他们的意见。然后弄在一块儿敲板。
嘚儿哥老大,表伯的丧事是他管的,除了村里人,也请了一些外客。办完事后剩了一些钱,我们认为他可以拿一部分。嘚儿哥态度很明确,一分钱不要,全部作为表婶的赡养费。在这个问题上有了分歧,村里说事的人说,赡养是兄弟三人的事,今后老人跟谁?老人的花销如何出?如果老人有了大病,这几千元能不能够?不够如何摊等等。
最后,我说了自己的想法:办事剩下的钱全部交给表婶,作为日常零碎头痛脑热的花销。以后得了住院的大病,花多少兄弟分摊。
他们都没意见。
8
表伯生病期间,兄弟三人老三最着重。这几年他几乎守在父母跟前,没有打工挣钱。嘚儿哥则付出较少,不守病人,钱也不肯多掏,表嫂还喊冤枉骂娘。村里人都不平,姊妹们更有怨气。表弟不免跟我叨叨老大两口子的不是。走到嘚儿哥这边,嫂子又喊冤,埋怨大人好人不作主,骂弟弟们做事不合情理,没有良心。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自家有事他们礼上的少了,给他们多做了工不显情啦之类,细细听来,破绽百出,也只装作糊涂罢了。人家的事总不好表态。
小时候跟着爷爷住亲戚,走贺姓家,也是大老舅诉骂二老舅,二老舅痛斥大老舅,“上梁不正下梁歪”,到了他们儿女那一辈儿,变本加厉,你不跟他来往,他跟你绝交,搞得鸡飞狗跳,好好一个院子,中间弄个隔墙,各走各的,似乎下决心老死不相往来。还不是在对待父母上?你嫌他管得少,他怀疑你偷占父母的便宜。
由于多年的积怨,嘚儿哥与其他姊妹关系紧张,弄得连儿女们对爷爷奶奶姑姑叔叔们也有了成见。
表伯的丧事结束了,嘚儿哥的儿子不知听了他们的叔叔姑姑说了什么,回来一个劲儿地暗自流泪,嘚儿哥女儿的心也伤得很深,在我跟前嫂子不好发作,嘚儿哥气得直抹眼泪,说了一些绝情的话。其实嘚儿哥也委屈,弟妹都还小的时候,他过早承担起养家的责任,供养弟妹们读书,即使现在做得差了点,也应该得到理解和原谅,毕竟儿女们都在上学,正是花钱最厉害的时候,但却没人理解他,嫂子又在枕头边煽风点火,夹在缝隙里受气,有苦也无处说。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对于尚处于贫困落后、素质低下的农村来讲,这本经就更不好念了。许多积怨和偏见越演越烈,最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表伯家即是一例,这在农村其实是很普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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