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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薄雾的清晨

2022-01-1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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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雾的清晨

                                                      一、

  曾几何时,我总是天真地幻想着,地上缱绻的雾是天上掉下来的云朵,它们飞得高了远了累了,就到地上歇脚,就成了雾。记忆中的乡村,有雾的清晨最为美妙。推开家门,巷头望不清巷尾,巷尾亦望不穿巷头,雾将巷子的两端封闭,掩盖了小巷外的世界。这时的雾就像调皮的小猫,随着你不断走近,雾便慢慢远离,若是止步,却又发现雾停留在不远处,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你,恍若你成了异端与入侵者,搅碎了雾的宁静。
  其实,在乡土的清晨,搅碎雾的宁静不仅仅是访雾者。
  传统的潮汕民居中往往筑有灶台,在蜂窝煤、煤气炉未完全普及的年代,一家子的伙食烹饪,全赖灶上的一口大锅满足。那是一口一米方圆的大铁锅,用家乡方言讲,叫做“灶鼎”。平日里,灶膛中的燃料用的是稻草垛混合干柴,时间久了,草木灰淤积,便需要定时扒出来,免得影响火力,煮不熟饭菜。扒出来的草木灰挑走下田,又是极好的肥料。扒完草木灰,还需清理“鼎底”的烟渍,将“灶鼎”取出,寻块平地,“灶鼎”倒扣在地面,用锄头刮去烟渍,称作“耙鼎”。一般是家中妇女“耙鼎”,为了不耽误做早饭,只好赶早完成,往往耙完“灶鼎”,太阳正好出来,地上留下了一层鼎口形状黑烬。小的时候,经常寻这些残存的灰烬圈玩耍,运气好时还能找到数个灰烬圈排成的一列,憋足一口气,从头跳到尾,在孩童间是值得扬眉吐气的莫大成就。正是锄头与“灶鼎”的摩擦声刺破了小巷内晨雾的静谧。
  然而田野的雾还浑然未觉。纵横的田垄蜿蜒到雾的深处,交错的沟渠鱼儿在水面呢喃,脚下的沙砾透着微润的颜色传来淡淡泥土的清香。田野的雾下,还藏着绿油油的菜畦,若是恰逢时令,路过菜畦可以看到盛开在雾中黄澄澄的油菜花,雪白雪白的空心菜花等菜蔬花,这些菜蔬把躯体献上饭桌,却把美丽留在地里,留在雾里。
  不多时,庄稼人上岗了。在薄雾的田垄上,荷锄、备镰抑或是挑担肥料、草垛,有时家中的小孩起得早,也会随父亲下地,把锄头拖在身后,沙砾道上一路哐哐铛铛,远远看去,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两个身影,锄头像是小影子长出的一截尾巴,在雾里拖沓摇摆,弥漫出乡土的淳厚与温情。随后日出雾散,一派天晴地朗。乡村的晨雾是委婉而含蓄的,它们歇好脚又变成云朵回到天上。

                                                      二、

  已经有多久没出行在晨雾中了?似乎从我离开了生长的小村庄后便再无缘这种薄雾的清晨。我的脑海中时常徘徊着,家里姊弟都尚小的时候,姐姐们曾带头提议一起晨练,我们五个孩子一早离开家门,从巷子出发来到大路上,道路旁的紫荆花落了一地,最小的弟弟还没怎么睡醒,两眼迷糊,只是傻楞地跟在哥哥、姐姐们身后,惦记着大姐身上难得的零钱去买肉包子及豆浆油条,我们穿过田野去买早餐,脸上都是愉悦与轻松。只可惜往后我们都没多大毅力,没把晨练的活动坚持下去,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我们姊弟最团结最齐全的几次户外活动了。
  而今我们都已长大,各自在不同的城市里落脚谋生,年头年尾难见一面,尽管父母健在,却是再难以回到晨练的那段记忆了,属于乡土的那方清晨的薄雾,却不肯远走,也随着记忆停滞下来,永远留在那片岁月中,那时父母年轻,手足团圆,而我还在长不大的年纪!
  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曾借用法国诗人兰波的诗句,写下同名小说《生活在别处》,许多人觉得这句“生活在别处”充满着永动的活力与追求,然而我每每念及,总是抑止不住内心的悲怆,生活在别处,那故乡作何处置?若故乡没有牵系尚好,若是亲人俱在,若是血脉萦结,若是祖屋的宅基不曾动摇,那么生活在别处,不在了根本,念天地之悠悠,像个孤魂游荡。
  在我们的身边穿梭的人群,不缺乏对“生活在别处”有深刻体会者,每年的北上广深,既成就着多少淘金梦,也破碎了眼泪与血汗,说到底,都是生存的苦涩!像普希金写的“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念”,生活在别处,便看到了原来的美好,原来的不舍,原来的怀念。
  我在别处生活,那是一片与乡土共享汪洋的海滨,那里有的清晨和故乡一样弥漫着薄雾。
  第一次为人师表,是大学的时候。由于家里经济不宽裕,我时常写点东西,挣点零星稿费周济自己,有时间还会出去兼职。暑假时候,一位老师介绍我去了当地一家培训机构,教小朋友阅读与写作。一来学校离工作地方较远,二是学校不提供暑期住宿,我和培训机构的负责人商量后,便决定留宿在培训班内,晚上就睡在学生吃饭的餐桌上。夏天睡觉的问题尚好解决,就是蚊虫的滋扰令我难以入眠。补习班既无窗户,也无网络,铺门一关便是与世隔绝,每晚俱是蚊子与蟑螂齐飞,沉闷与枯寂一色!培训班负责人为扩大宣传,铺门前挂上了大海报,上面有我的简介与头像,每日清晨开门,便看到海报上的自己,在晨曦的薄雾中,高高的椰树叶碎落几缕初阳,炫丽的光影,让我恍如梦境,审视着海报上的自己,像是观望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正开始异乡的逐梦之旅。清晨的雾,给人一种踏上征途的冲动与渴望。
  此后的学年中,我从未放下这份副业,从学校到培训班,大概需要一个半钟头的车程,每个周末的清晨,我在公车上看着形形色色忙碌的人群,有的昏昏欲睡,有的听着歌曲看报纸,有的提着份尚热气腾腾的早餐,还有走街的货郎,早早赶往市区摆摊……揣摩着这些人的家庭与职业,无论来自哪个地方,此刻,我们都在同一个城市追逐生活。下了车后,在公车站旁买份肠粉,两块钱一份,加点腌制酸萝卜与豆角,就坐在公车站的石凳上解决,吃完赶紧回培训班上课,小朋友们乌黑天真的眼珠子,就像蓝天白云般美好,倒映出我肩上沉甸甸的责任。然后在傍晚的时候坐上回校的车,暮霭中,看着沿海那片黄昏与海水交融的天地,车上的人们像海面正归航的采砂船,我们都要回到安栖落脚之所,那里的黑夜有为我们点亮的灯火,有类似或胜似家的温暖。黄昏里的雾里,有冥冥的感召。

                                                       三、

  没有雾的美景,总是欠缺些什么。
  最经典的莫过于秦观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倘若失去了雾,便成了一片临水而建的廊坊,皓月当空,只是一副硬邦邦又直勾勾的静止画卷,渲染力大打折扣。若是加上了雾呢?同样是一片临水而建的廊坊,夜里只有点点寂寥的疏星,月亮被薄云迷去半边脸庞,而这片廊坊,在薄雾中氤氲,像是仙境。雾来了,所以画面迷着薄纱,有了层次,有了深邃,犹抱琵琶,才能勾人心弦。缺了雾的美景虽美,却是美得过于直接,过于僵硬。
  乡村的生活,令我对晨雾的印象深刻,以至于我去到其他地方,都会在心头悬念着:那里的清晨有没有雾?是如何的雾?雾的角落中,有着怎样的生活?无论是当下还是过去,我一直认为雾是运动着的美好与纯洁的化身,有雾的地方,空气温润,呼吸之间,胸腔与肺的细胞都在鼓荡,在跳跃。
  我曾慕名去到内地的旅游城市寻雾,在我看来,山色空蒙雨亦奇,走访名山大川定然会令我更深层地触碰到雾的清嘉飘渺。我做足心理准备迎接一场美妙的旅行,与雾相约。
  清晨,我如约醒来,窗外灰蒙的天色阴阴沉沉。我从下榻的小旅馆出来,环顾左右,四野一片苍茫,确实起雾了,然而眼前这茫茫滚滚显得张扬甚至狰狞的环境,是雾降临了么?我深深的呼吸,像童年在乡野间那般贪婪,沙涩、呛鼻,霎时我的五脏六腑传来抗拒,似乎在冲我嘶吼,我欺骗了他们期待已久的感官。
  朦胧中的大道依然车水马龙,路旁的广告牌在这片雾中有气无力地闪烁,像个肺病的老者,止不住地一节节咳嗽。这里确实应该有雾的啊!这里确实因为雾景而令迁客骚人驻足啊!
  此刻,我深深意识到它已不是当年调皮的小猫了。这里的雾已经发生了病变,变成了人们口中闷沉沉的“霾”。我还记得我在霾里站了许久,然后默默回旅馆收拾行囊离开,这里已经没有了属于我的等待。这些张牙舞爪,充斥着怨天尤人情绪的是霾,不是我寻找的雾,尽管我在心中呻吟——它的曾经也是雾!
  现实的颓然不停地击打着我的认知,世上没有绝对的美好,或者说逝者如斯,所有的美好都无法一成不变,都难免消逝甚至消失,这些美好走在你难以企及的前路,看得见的,只是它们不断远走的背影,直至湮没在漫漫的时光长河中。

                                                    四、

  记得年关时候我回到小村庄,村里翻天覆地的变化再次与我的记忆脱节。
  那片总是栽满菜蔬、地瓜的平野被肢解了,那片一望无际绵延到山脚的农田被肢解了,新辟的水泥铺就的康庄大道,成群结队的建筑工程队,高铁桥梁的巨墩横哽在乡野中,大片大片的别墅区在兴建,人工园林里珍奇的植株令四野的芳萋一文不值。那片生我养我的原野、那些勤朴憨实的农夫哪里去了?那片承载着雾的栖息之所、承载着我童年的栖息之所哪里去了?我不认为把城镇化交付那些香车宝马、深居浅出的富绅,能够带来乡土的未来,因为在他们心目中,这里早已不是故土,而是逢年过节、忙里偷闲的度假村。
  我尝试着挽留童年的雾,又一次在清晨来到田野。还未走近,高铁的班车正在我头上疾驰而过,不远处的工地已经开始施工,打桩机“碰……碰……碰……”地砸下地桩,像是砸在我的心尖,我看着仅有的几亩菜畦,曾经的沙砾小路也只剩下一小截,“你们还能存活多久?”这片田野已经荒芜在喧嚣中了,我感觉到土地的疼痛!
  而雾呢?曾经打破雾静谧的“耙鼎”活儿呢?我幡然醒悟,现在还存有灶台的人家已经十不存一了,而寥寥属于“一”中的人家,没有农田,草木灰也无处可用,起灶费时费事,留着灶台,主要碍于家中长辈阻挠,顺带也是为保留属于灶台的一段岁月,一段记忆。雾自然还是有的,只是雾中多了工地张扬的灰尘,多了渣滓,已经不再空灵缥缈。雾变得灰头土脸,透露出些许惶恐,竭力想掩盖它坑坑洼洼、面目全非的栖息场所,像一只争斗失败后灰溜溜的土狗,在角落里静静舐舔伤痕。我感觉到雾的目光与失业的庄稼人一般,饱含着无辜与无奈,不舍与悲怆!
  如果说乡愁与相思正如席慕容所写的:“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那么我的乡愁与相思,既随着年纪变得渺远,也总在有雾的清晨变得清晰。
  当离开的巴士蠢蠢欲动,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回头看在晨雾中翻涌的村庄,感觉这片故土就像襁褓中酣眠而不愿苏醒的婴童,翻涌的雾则像是吞吐着的愁绪,当人们无法自力求生之初,土地庇佑人们生存,当人们臂膀强健起来甚至不惜斫伤生养的土地,土地一如婴童般从不设防备,疮痍的山山水水,翻涌的霾与雾里,谁听闻它无声地啼哭。
  或许些许年后,乡野会被完全吞噬,小村庄也会融入到城镇的洪流,人们全都沉醉,在开发商价值连城的地产楼盘中沾沾自喜,没有人会发现,会记得,这里曾经有一方陪伴村庄成长的单纯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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