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掷生死

    其乐无穷！其乐无穷！/万一我输了，一文不名！/然而，贫穷如我，/已经不惜一切，孤注一掷！/居然赢了！对！颇多犹豫——/这一面，胜券在握！/    生也只是生！死也只是死！/福也只是福，气也只是气！/万一我真的输了，/至少，知道最坏的，也算甜美！/失败的意味仅仅是失败，/临头的不会更加糟糕!/    万一我赢了！啊，海上鸣枪！/啊，尖塔上万钟齐鸣！/起初，慢慢地重复！/因为天国是一种异样的东西，/人们纷纷推测，突然猛醒——/也许会让我销声匿迹！
艾米莉·狄金森

    有“阿默斯特女修士”之称的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一生隐居，默默无闻，生活恬静淡泊。但是她的“其乐无穷”一诗，一掷生死，气概豪迈。单从这首诗看，假如说作者是个疯狂的“诗歌赌徒”，亦无不可。赌徒形形色色，狄金森这样的“诗歌赌徒”是一种。《红楼梦》里的贾珍，亦是一种。

    贾敬死了，贾珍大办丧事。守孝期间，按说为人子的贾珍，该哀痛不已，整日以泪洗面，形销骨立，这样才可以被朝野时人称许。居丧期间，按守孝规矩，更不能寻欢作乐。但是，贾珍花花公子，寻欢作乐惯了，哪能耐得住如此寂寞？不过惺惺作态两三日，就以习射练武为名，邀请各家开国功臣之后，富贵亲友，齐聚贾府练武射箭。其实是拿习射当借口，召集狐朋狗党，聚会欢宴畅饮。

    如是再过一段时间，贾珍又乘机开设了赌局，习射练武什么的都忘了，天天掷骰斗牌，夜夜豪赌，娈童姬妾，鬼混在一起，十分不堪。豪赌完了，又煮一口猪，烧一只羊，带着老婆小妾们，在花园里猜拳赌酒，吹箫唱曲。忽然就听到了墙边有人长叹，祠堂内的槅扇又是开阖声响不断，风声阴森森的。谁在长叹？书里没有明说，但是很显然指向了祠堂里的贾府祖宗荣宁二公。荣宁二公为什么叹气呢？

    古人特别讲求孝道，居丧期间，有一定的礼仪规范。赌博宴饮唱曲奏乐取乐这些事，在守孝期都不可以进行。南朝宋彭城王刘义康的母亲，彭城太妃挂了，大办丧事。彭城王刘义康居丧守礼，哀痛不已。

    范晔是彭城王的下级，按照丧礼规矩，虽然彭城太妃不是范晔的老母，范晔也不得有任何娱乐活动。但是范晔不仅不嚎哭几嗓子表示哀悼，而且他耐不住寂寞，找了几个好友，晚上聚会，畅饮一番。悄悄的喝也就罢了，范晔觉得好友好酒好饮食，却没有好音乐，以助酒兴，干喝无趣。

    范晔非常喜欢音乐，但他可没有贾珍的胆子，敢命姬妾吹箫唱曲公然取乐。怎么办呢？正觉无趣，忽闻窗外挽歌婉转，隐隐杂有哀泣声声，范晔酒兴一起，推开北窗，听着彭城王家丧礼挽歌，手打节拍，与好友们吆三喝四，以助酒兴，喝的不亦乐乎。。。

    彭城王知道了大怒，将范晔贬黜京城，当了一个小地方官。不过这次贬官，对于范晔个人来说，是个政治上的打击，但是对于中国历史，却是一件大好事。正因为他被贬做了小官，每天无所事事，闲的慌，为了避免心长草，就得找事做。范晔于是找了历代史书来读写，一不小心，就闲出了一部《后汉书》。

    范晔喜欢音乐，他还好赌。在写了《后汉书》后，范晔升官回到了京城。这时彭城王刘义康，却被贬黜放逐，失去了权力。刘义康的死党孔熙先，十分不满宋文帝对彭城王的政治打击，密谋反叛，谋划立刘义康为帝。他看上了掌握禁军兵权的范晔。了解到范晔好赌后，就找上门来，啥话没有，来赌几局吧。

    几局豪赌下来，孔熙先“输”了不少金银财宝。范晔大喜。再赌再赢，十分开心。孔熙先乘机游说范晔加入叛乱集团，刘义康也又是道歉又是许诺事成之后授以高官，范晔拿人钱财，手软嘴软，哪里禁得住钱财权力诱惑，赌桌上就和孔熙先组成了个叛乱集团，想要在政治赌场上，也大赢一把。但是，最终，一代史家范晔，一掷生死，输光了一切，落得个身首异处。

赌博在南朝十分盛行。桓玄代晋称帝。刘裕、刘毅与何无忌三人，以拥护东晋皇室司马氏为名，兴兵讨伐桓玄。消息传到建康府，桓玄为之震惊。他的手下们纷纷拍马屁，说什么刘裕这几个人，都是寒门子弟，没什么豪门大家族根基，全是些穷光蛋，带领的部队，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陛下您不必忧虑，只需派出一队人马，叛乱平定指日可待。

桓玄嗤之一笑，你们别拍我马屁了，也别贬低我的劲敌。我很清楚，刘裕勇冠三军，在北府兵中威望极高，足以称得上为一世英雄；刘毅家里穷的叮当响，半个铜板的存款都没有，但是，他玩樗蒲赌博游戏，该下注时，就敢于拿百万钱的筹码下注；何无忌很像他的舅舅，曾经可以左右东晋局势，与我争天下的北府兵统帅刘牢之，这三个人组合到一起，共同图谋大事，怎么可以鄙视他们！胡说他们成不了大事！

上品豪门桓氏家族掌门人桓玄，因为刘毅敢于以一介匹夫，穷光蛋之身，樗蒲游戏时，押注百万钱，生死一掷，而对他刮目相看，并赞许他为英雄，能成大事。不能不说，古时候评头论足，眼光真是非常别致，敢于赌博，也是一种人才。

樗蒲是古时候流行的一种游戏。类似于掷骰子。五根木头，各有黑白两色，掷出五个黑色，称为“卢”，就是最大的，四黑一白，则是“雉”，第二大。等等，玩法繁多。当时无论贵贱，都喜欢这种游戏，不仅南朝人爱玩，北朝人也爱玩樗蒲。

西魏宰相，权臣宇文泰就是樗蒲迷。他有一次召集群臣，朝堂宴饮。令大臣将军们玩樗蒱赌博取乐助酒。宇文泰还解下身上系的金腰带，说谁先投得“卢”者，谁就能获得这场赌局的彩头——金腰带。能得到主公的金腰带，那是幸运，更是荣誉。大家争先恐后投掷，一个个按顺序投过来，眼看每个人都投过了，却没有一个人能投出个“卢”来，拿得上金腰带。这时轮到了王思政投掷。

王思政跪坐席上，腰背一挺，面容一整，不复欢笑，一字一句，对天发誓，“‘羁旅归朝，蒙宰相国士之遇，方愿尽心效命，上报知己。若此诚有实，令宰相赐知者，愿掷即为卢；若内怀不尽，神灵亦当明之，使不作也，便当杀身以谢所奉。’辞气慷慨，一坐尽惊。”《周书·王思政传》

这段话的大意是什么呢？我游子漂泊多年，回到朝廷，承蒙宰相待我以国士之礼，知遇之恩情义深厚，愿以赤胆忠心为宰相效全力，以此回报知己。若赏赐金腰带这件事，是上天的安排，让宰相拿金腰带，来赐予他的知己的话，我愿意一掷即得“卢“，如果我并未全心全意效忠宰相，不是宰相的知己，神灵会知道我说了假话，那就掷不出卢，我将自杀以谢罪！

王思政这是拿命作为赌注，以投掷得“卢”与否，来证明自己是真心，抑或假意效忠宇文泰。“即拔所佩刀，横于膝上，揽樗蒱，拊髀掷之。比太祖止之，已掷为卢矣。徐乃拜而受。”王思政拔出佩刀，横放在膝上，抓起樗蒲，在大腿上擦了几擦，宇文泰刚要阻止这玩命行动，王思政已经掷出骰子，五个黑色~卢！王思政提刀入鞘，徐徐站起，拜谢宰相宇文泰知遇之恩，接受金腰带的赏赐。他以命下注，一掷生死成功。自此以后，宇文泰对他深为信任，加以拔擢重用，成了北周开国功臣。

贾家祖先荣宁二公，按照《红楼梦》书里描写，也是和当朝皇帝一起打下了天下，属于开国功臣。用焦大的话说，是贾家祖宗从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九死一生挣下的贾府家业。作为开国功臣，荣宁二公在战场上的一掷生死，与王思政朝堂生死一掷相比，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贾府祖先一场豪赌，造就了钟鸣鼎盛大家族。他们的后世子孙，也爱赌。

贾宝玉的同父异母兄弟贾环，和薛宝钗的丫鬟莺儿，赶围棋赌博，不过输了几个铜钱，就撒泼打赖，主子要赖仆人的赌债，十分不堪不提。守孝期间的贾珍，召集权贵子弟聚赌，生死一掷哪里有？不过赌些不入道的钱财男女。不仅豪赌取乐，还管弦女乐，声闻于外。这要是传到了朝堂，为忠顺亲王这些贾家政敌们所用，贾府勾结功臣子弟，结党营私习射练兵图谋不轨，守丧违背礼教的罪名恐怕就很难免了，这一路上，或许就跟着范晔走了。

贾珍们醉生梦死，只知赌博，却不悟赌之道，更不知生死一掷，该掷在何处，荣宁二公泉下有知，岂能不叹？哪里还能高坐祠堂，安享供奉。忧心忡忡的他们，急的飞出来飞进去，直撞得祠堂槅扇异响，警示后代子孙，却也是毫无用处，眼睁睁的看着腐败的不肖子孙们，就那么赌光了钱财，赌光了女人，赌光了前程，赌光了性命，直赌到贾府走向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