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残骸
2022-01-1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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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遥远的城市,证明成功的第一要件,就是买一个房子。有了房子,脚才算真正落下来。而在东干脚,证明自己不窝囊,不是穿一件好衣服,吃一顿好的了,而是要建一栋房子。以前建房子没什么讲究,在田里取泥制砖,晒干了码墙。去平田河边的瓦窑订瓦,烧好了自个儿担回来。去山上伐树,明偷暗盗都可以,做不来,就请相好的邻居搭把手。但是,整体来说,主要靠自家人努力。只有在上梁封垛那天,买了喜糖和鞭炮,找来邻居分享。那天算个喜庆日子,无论盖多大的房,都要把亲朋好友招过来帮忙旺人气,然后痛痛快快的吃一顿。
那时候,东干脚、附近勒桑里、段家、平田院子,盖房子的都不多。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动土的。一动土,就意味着大笔的开销,这可没几户人家能承受得了。二伯父的房子西墙被雨淋的斑驳,又被风吹去几层,向外凸出一块了,也只是弄个撑杆顶块木板撑着。撑不住了,加一根杉树撑子。下春雨,水一泡,墙体裂了一个大缝,整天被小伯母追着骂的小伯父,没辙了,痛下狠心,卖了栏里的猪,到红砖窑买回了四拖拉机红砖,请师父拆了旧墙,补了一道新墙。完工那天,小伯父还到清水桥街上买了一把糖散给前来道贺的老人孩子们。这是东干脚第一面红砖墙,煤火烧出来的,刀砍不断,水浇不散,皮实耐用。然而,小伯父这个一劳永逸的选择,却拉开了东干脚造红砖村的序幕。
村人弃用土砖,选用红砖,我原来以为是潮流。不知道那年那月开始,东干脚门口的永连公路边建了两个红砖厂,高高的烟囱像金刚杵。取泥、制砖都是用机器做,一天一夜,就可以做出建一栋小楼用的红砖数。上午到窑上定了砖,下午,厂里的小四轮载了砖嗵嗵嗵地爬出来,在机耕路上歪歪斜斜,让人担心翻进水田里——但还是有惊无险的把红砖拉近宅基地。师傅下了车,一嘴胡子一脸灰,咧嘴笑着,露出两排黄牙,一边给围观的人打招呼,散烟,一边揽生意。东干脚的房子,一座一座建起来,红砖水泥,瓷片上墙,看起来金碧辉煌。我发现,建这种房子,并非都是潮流,还因这种房子结实、实用,能提供充分的安全感。以前有贼偷东西挖墙洞,这红砖墙坚硬得碰到铁器能磕出火来。农忙季节,晒谷场不够用,楼顶天台就是最好的晒谷场,平整,没有砂石,鸡鸭还偷吃不到。最重要的是,大家可以分开住,不再挤在一起,邻里之间少了口角,增进了邻里和睦。
东干脚自搬离平田院子后,开始了第二次大搬迁,纷纷从老屋里搬出来,搬到建在自留地里责任田里的新房子里,还不够气派,也还不够安全,得在建一道围墙,把房子围得密密实实了,觉得还不够,就开始养狗,一窝一窝的养。进村,一边看辉煌成就,一边听狗的一片欢迎之声,外来人心惊胆战,而自家人却觉得踏实。看家狗还在,毛贼焉敢放马过来?一个人推大门,又推开厨房小门,再看看卧室,样样都在。在饭桌边坐下来,盯着房门出一会儿神,醒过来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点上一颗,吧唧吧唧抽两口,又出神地看着门前水泥地上的太阳光,狗在围墙的影子下轻轻弹动伸着的舌头,一双狗眼看着坐在堂屋里的主人,人狗一样寂寞。主人抽了完一颗烟,站起来打开电视,却并不看了,而是走出来,蹲在围墙的门口,看着眼前的新房子、被割裂的田野、两里地之外的永连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辆,一时一脸茫然,一时又一脸庄重,把电视机当作收音机了。
东干脚空了。每次在经过我家旁边的巷子口的时候,我都要往巷子尽头看一眼。巷子里头原本有四五户人家,我姑奶奶没老的时候,还在巷子里头那座一半石墙一半木板墙的漆黑小房子里住过。生病呻吟,我家的人听不见,经常是她的邻居过来敲我家的门。姑奶奶走了之后,父母把那房子改成柴房,我每次进去取柴火,头皮都要麻一下——奶奶的棺材板子就搁在一边,看起来心里瘆的慌。有好几次做梦,我都梦见自己一个人躺在棺材边。心里害怕,我就会站在巷子头,只要站一小会,就有人出出进进,我就会跟在他们身后,一边跟他们讲话,一边进那间黑屋子拿柴火。现在,他们都搬走了,姑奶奶的房子,我父亲已经让给邻居关牛,地上也见不到牛的痕印,水泥路面,野草也见不到一条。然而,还能见到正对着巷子的一堵泥墙和半扇木门。我在想,那些邻居,是不是有一天搬回来,你说话,我说话,隔着墙,大家也能相互倾听交谈。那种情景,不分内外,像一家人一样亲密无间。
每次经过,看到那些老房子,我心里就会感觉到一种踏实。泥墙仍然在,虽然被风雨啄得斑斑驳驳,但墙上的黑瓦还整齐有致。木门像被机枪扫过,满是弹坑,还沾满了灰尘,但门上的铁口没有生锈,还关得住风雨。我也曾道听途说,那屋子的主人传话说待孩子结了婚,会搬回老屋住。一年,两年,三年,没有扣手指,墙上的挂历换了十五年,他们也没有搬回来。那堵墙再也等不起了,不知道在那一场春风秋雨中,竟然塌掉了一半。倾在地上的黑瓦掺杂在断砖泥土中,居然没有人来收拾。到了秋天,上面还居然长出了几棵长势茂盛的苦艾。断墙里面,堂屋的木板墙壁早被拆空,天井里落满拆房子带下的灰土。堂屋中间的横梁不堪重负,几近折断,摇摇欲坠。几只家养的湘南黄鸡却一副无所畏惧的态度,栖在危墙之下的枯枝上闭目养神。屋檐瓦片上,一片空旷。那些麻雀或许厌倦了危房,又不能在钢筋水泥缝里筑巢,飞走了,去向不明。向上仰望,青山依旧,树——桂花树、红豆树、乌桕树、腊叶树、枫树与各种藤蔓灌木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杂树之外,人力种植的松树、柏树整整齐齐,大有井水河水的风范。眼光一路向上攀爬,到顶峰的石头,光秃秃的那一片,却在记忆最深处摇荡,当年放牛,东干脚的人经常在那里和何家院子的人相遇。那些少男少女,犹如天上的流云,痕迹犹在,却终将散落四方。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这方天了。依旧那么干净透亮令人心胸宽广,依旧那么高远令人遐想不断,依旧那么孤单令人心生怜悯热爱生活……
沿着巷子走进去,其实需要一点小勇气。没有人声,残垣断壁,杂草丛生,幻象与往事交织。然而,这些地方却是我曾跟伙伴们追逐过的地方。房子、猪栏、牛栏依旧在,只是已经破败坍塌。长在上面的苦艾与野草,仿佛在宣扬另一种权威。在猜忌中,我不得不找了一条树枝来开道,艰难费事的穿过山脚下的石板路,然后攀上山岩,到了以前我们放牛经常停留玩耍的大石板——当年,村里人会在这块大石板晒红薯干、萝卜干,现在,这块被疯长的野草围着的大石板,就像大海上一块落水的帆布,随时要被海水吞噬掉了。站在大石板上,放眼看,新居之后,一地残骸。东干脚、勒桑里、段家,那些在山脚下的旧居,被吊柏树、黄角桠树、竹林、杉木林掩映的黑瓦泥墙,几近一半都塌在了地上,与蔓延过来的野草坑瀣一气,把红墙大玻璃窗的新居衬托得荒凉醒目。放眼四望,那些挺立的排在一起的楼房,如同旧居放射出来的光芒一样耀眼,而那些旧居,在阳光下却分外苍凉,在等待时光之手抚平碾碎。而远一点的柏家坪,檐上马头乌黑,墙体瓷白的徽派楼房,在马路两边营造出了重回历史的意境。舂陵古城,有如此这般宏大?那时的一个简陋小城堡,被历史和今天的人们不断的演化,跟现实接轨,历史即变成了可黑可白的一套说辞了。
孩子们在大人们——其实是老人们,都是年满甲子的一群人了——的带领下,在村前的机耕道上,有的牵着老人们的手,有的自己踩着自行车,有的在东倒西歪自己走,各不相顾。这些孩子已经不同当年的我们,我们可以在巷子里追逐,捉迷藏,爬墙掏鸟蛋,上山烧蜂子取蜂蛹,下河洗澡,下田捉泥鳅。现在的孩子金贵,不能离开大人的视线。这不能怪孩子,而是照看孩子的一种责任。他们的父母已经离开了东干脚,到广东浙江福建打工,用另外一种劳动方式滋养东干脚。而这些孩子,他们也将要离开东干脚,或到外地读书,或被父母接走。他们长大,也未必留在东干脚,他们会离开,会去追逐自己的梦想。看看那些正在建设的城镇,就像一个一个诱惑,有多少农家孩子愿意为了零用与安康去拼搏啊。看看那些老人,他们都在哀叹自己早生了数年,没有赶在潮头去显一下本领!他们在盯着前方,鼓励着孩子向前冲,却根本不顾身后也有一片风景了。我可以理解,就像他们建房子一样,需要安全感十足,最好生活还有富余。为了这些,骨肉分离算得了什么。
我要回来,是的,无论怎样,我都要回来,与这片土地朝夕相伴。我看看脚上的皮鞋,已经走过千万里了,天底下没有一个地方,像东干脚这样重要。无论是我的根,我的奋斗,还是我的荒唐,我的失败,都在这里。我没有什么财富,如果有,就是这么一片美丽的土地,和这片土地带给我的坚贞和忠诚,死不背叛。我愿意带着孤独,带着感恩,带着愿望,跟老邻居一起,来维护东干脚的和睦、平安与富足。千千万万个东干脚,正在经历分割与重生。我无能为力,也不必去用心,东干脚会老去,我们会老去,但时光不会老去,我们会创造一点什么,或者我们会坚持一点什么,虽然我们最后会失败,但现在不能放弃,如果我你誓愿共存,眼前这一地残骸,就会成为照片,如同我们的母体,我们成为这一地残骸的守护者,空洞、孤独、寂寞,死不放弃。
2014/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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