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绸(千字文)
2022-01-19经典散文
[db:简介]
老核桃树下,舅妈坐在一张矮竹椅上纳鞋底。脚旁地下放一只细竹篾的笸箩,里面有粘好压平晾干的一撂鞋底和针头线板。树阴为她细白的府绸衫子上印上了淡绿斑驳的图案。她右手背上缠着一块碎花布做的布盖,握一只鞋底,先拿一支木柄针锥在底子上用力穿了两排小孔,再捏起纫着麻线的针,往头发上抿抿,扎一下,“哧啦”一声两臂抻开将线绳抽过去,扯两扯,线尾缠在右手的布盖上绾一圈紧紧针脚。哧啦哧啦,滚圆的手臂有节奏地分合,不慌不忙,娴熟而又闲适,腕上的蒜苔银镯子一晃一闪。树头的蝉噤了会声,又放心地嘶嘶喧哗。她侧旁竹椅的靠背上,挂一台黑色红灯牌收音机,银色镀铬天线拉出三寸长,细尼龙带子吊着挂在椅背翘起的犄角上,曲剧的唱腔水一样在下午的光阴里欢快流淌。
我蹲在不远处,一边听戏,一边无聊地玩着抓石子的游戏,将一把光滑的小石头子儿洒在地上,拈起一颗抛到鼻尖齐,趁势一把搓起地上的石子,再反掌将迅速下落的那颗接到掌心,小石子们变幻着花样在我的手心手背上抛上落下。
远处黄土路上渐渐走来一个挑水的身影,母亲歪头着,一颤一颤地肩着扁担从坡上走过。看到我们,弯腰歇下桶,笑笑,掏出手帕擦了下额,汗湿的头发贴在鬓角上反射着太阳光。她的白底蓝格衫子落色泛黄,有些皱卷。
舅妈站起身对着她说话。母亲换了肩挑起桶又沿坡上小路往前走,大皂角树下右拐,走进墙壁粉皮剥落,露出糠皮土坯的外婆家老宅。
没多久,母亲又从老宅门口出现,往坡下来。她丰满又显得疲惫,垂着肩,走路时一扭一扭,手臂随腰身摆动,两只圆胖粗糙的巴掌向后半握。穿黑灯芯绒方口绊带布鞋的脚快速交替,有时将土路上的小石子和尘土踢得飞了起来,
舅妈已经进家拿出一领人字纹苇席摊在地上,笸箩里多了一叠白底粉格子的府绸布。母亲前去拿起布展开一抖,轻薄细密的一大块花布在微风中凉凉颤动,像满园桃花开。我眼前一亮,丢下石子起身,一面将脏手往裤腿上蹭擦,一面喜爱地扑上前抱住那散发出清香的布抚摸着不放。问是给谁买的?
给你的。舅妈笑吟吟地顺口逗我,却转头从家里喊出了我的表姐。高我一头的表姐跑过来,得意地站直张开双臂,她们先将布披在她身上称赞花色,再用一把竹尺比划着前后左右地量。
我突然不顾羞耻地闹缠起来,瞄着那块府绸,撅着嘴牵住母亲的衣角哼咛。母亲拨拉开我的手,我又攥住她后襟哼咛着不放。吐字一向慢悠悠的舅妈说,乖,你别闹,等给你姐剪完了,剩下的布头给你。
母亲拽脱衣襟,见我仍皱眉撅嘴地原处不动,侧过脸晃晃巴掌。我失落无奈地寻思了一会儿,只好走开去,爬在席子的一角,开始满眼希冀地看她们量布划粉线下剪子,盼望着留下的布头最好大一些更大一些。看着看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朦胧中醒来,从眼缝里瞧见剪衣已至尾声,母亲不知哪里去了,舅妈正将一幅幅剪好的布料叠着卷起来用布条缠住,剩余的很大一块布头,也被她和别的零碎卷在一起放在笸箩里,起身端着走了。
有凉风吹过我的额发,我没有变动侧躺的姿势,眯着眼发了一会儿呆,又闭上眼装作睡熟的模样儿。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远处傍晚收工的牛哞的一声长叫,我慢慢睁开眼,望见刚才在泥地上忙碌的那群小蚂蚁有两只已经窜到了我的脸旁,犹犹豫豫地左顾右盼,走走停停。太阳光线西斜,天色凉暗了些,空气中流动着牲口的粪味,牛槽子里的草料味儿,以及核桃叶与瓜秧、青草、花朵混合的苦香。一只蜜蜂嗡地飞来,盘旋一圈,又嗡地走了,蝉还在树头有一声没一声地唤。听听四周并没有人声,我悄悄爬起来,走出核桃树变淡的影子,低着头慢慢向坡上外婆家走去。
20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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