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2022-01-20叙事散文灯芯草
云我跟友子刚确定关系那会儿,有天他带我去家里玩,第一眼见到的,是我未来的小姑子,友子说她叫“云”。说来还有点气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云多大,看上去与我相差不多,刚生过孩子,小家伙白皙清秀,在怀里“吧唧吧唧”地吸着手指。我那时也傻,姑娘家家的没……
云
我跟友子刚确定关系那会儿,有天他带我去家里玩,第一眼见到的,是我未来的小姑子,友子说她叫“云”。
说来还有点气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云多大,看上去与我相差不多,刚生过孩子,小家伙白皙清秀,在怀里“吧唧吧唧”地吸着手指。我那时也傻,姑娘家家的没见过什么世面,咋到一陌生的人家儿,既紧张又害羞,手都不知道搁哪儿是好。友子介绍的时候,见她怀里抱着孩子,想当然地以为她比我大,羞答答叫了声“云姐”。或许云并不知道我具体多大,笑笑算是默认。
后来恍惚记得,友子好像说过一次:你不用叫她姐。我没问为什么,以为他是让我别那么客气,就没细究,云姐云姐地叫了小半年儿。友子的大嫂终于忍不住问我:干嘛叫她姐啊,她比你还小一岁呢。我这才吃了一惊,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质问友子干嘛不早说。
友子一脸委屈:我说过的啊,让你别叫姐啊。
那你也没说为嘛不让叫啊。
我以为你想显得自己小呢。他嘿嘿地奸笑,我这边火冒三丈,第一次觉得,友子是个不靠谱的家伙儿。
时间久了,才知道家里人都叫云为“小妹”。我婆婆一共生了五个孩子,云是最小的,那时候条件普遍不好,女人们产前几天都还在干活。云前面已经有了四个哥姐,家里一直拮据,吃了上顿还得寻摸下顿。因而我婆婆就长得干瘦蜡黄,云被毫无征兆地早产在家里的地上,送到医院时,大人孩子都十分虚弱,云最终还是幸运地捡了条小命,这是后来我婆婆跟我唠嗑时说的。看得出,我婆婆对这事耿耿于怀,觉得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云,所以一家人对云特别宠爱,连友子爸妈也都叫她“小妹”。
有了之前“云姐”的误会,一时半会儿还叫不出“小妹”,于是我改口叫她“云”。
不知道是不是早产的原故,云后来生的纤弱瘦削,一对大眼忽闪忽闪地看人,家里闲聊时从不随意插话。云身子轻盈,走起路来摇曳生姿,若是穿上戏服,说她如林黛玉般婀娜也不为过。由于全家的娇惯,云打小就远离了家务,到了婚嫁年纪,仍十指不沾阳春水,洗衣做饭皆不成。
云后来嫁给了平,平的哥与友子大哥是同学,两家不知什么时候成了邻居。这小子一来二去就瞄上了云,没皮没脸地围着转悠,到了云适婚年纪,平早早就催着家里人去提亲。平比云大七岁,跟云一样排行老小,家里虽不富裕,却有几间民房,赶上市里动物园搬迁,把他家位于山脚下的房子收了,几个孩子都分得了一套商品房。
所以云不像我,嫁给友子时啥也没有,后来我老说自己愚钝,以为自己嫁给了爱情。友子那会儿有句常挂嘴边的话:放心,我以后会对你好的。还有就是:你要给我生个儿子,以后家务事我全包了。信誓旦旦。
再说云,她还真是嫁对了人,嫁过去又成了平家的宝贝,家里西瓜大芝麻小的事,一律不让云插手,全由平一个人包圆儿。平又特别聪明,围棋象棋篮球足球,就没有他不擅长的,家里搭个阳棚焊个衣架,那都是小菜一碟儿。我这才搞清楚,爱情究竟长什么样。友子用“放心”给我画了一个支点,他不想撬动地球,却撬动了一颗傻子的心。之后我还真生了个儿子,但我的家务却只多不少,并练就得里外全能,这才恍然大悟,婚前的友子,只是给我读了一篇美丽童话。
因而云与社会几乎是脱节的,她什么都不用操心,甚至大商场也没去过几次,外面的世界哪儿哪儿都让她蒙圈。云的工作是抵了我婆婆的职来的,那时候有“抵职”一说,家里有“职”可抵,是件让人求之不得的幸事。
云抵了职,成了粮食系统一名普通的员工,做着最简单机械的工作,每天两点一线。结婚年把的样子,云生了儿子,就是我去友子家看到的,那个白白净净“吧唧吧唧”吸手的宝宝。
有了儿子的云,还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孩子我婆婆帮她带着,伺弄得清清爽爽人见人爱。到了上学的年纪,上、下学接送就全移交给了平,日常的衣着穿戴、作业辅导,都是平一人独揽,最后儿子争气,一本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后就职于世界五百强外企。
日子波澜不惊,中秋佳节之际,一家人老老少少相聚在饭店,这是自我公公半年前去世后的第一次聚餐。平很开心,不停给云夹菜,云试图阻止,平依旧倒茶递水忙个不停,口中念念有词:你们看小妹,一把年纪了还是那么害羞。席间平跟我们说,还有几个月他就要退休了,终于熬到了这一天,儿子也大了,他想带云出去看看。
中秋后不到一周,友子忽然接到噩耗,平猝死家中。原来平早有了心脏病,一直瞒着云和儿子,云知道,平之前有哮喘的毛病。
云不敢相信,平一整天都好好的,晚上不舒服起了三次夜,说是肚子痛,云劝他去医院,平说没事,一会儿就好,让她别怕。最后一次是云那副小身板半架着他去的,平上不来气,还没到卫生间就半瘫在了客厅,头一歪,倒在了云的怀里。是年,云刚五十出头。
平的去世让我们愕然,前几天“想带云出去看看”的话还犹在耳边,自己却决绝地撒手西去。打击最大的还是云,一家人愁云满布,担心着云的未来,尤其刚失去丈夫不久的婆婆,像天塌下来一样万念俱灰。
友子的大哥和嫂子都早已退休,夫妻俩都极善良,尤其大嫂,隔三差五多做些菜,让大哥给云送去。
云没有死去活来地哭闹,只是越发沉默寡言,我以为云会就此倒下,甚至一度担心她想不开做什么傻事。
然而再见云时,云的脸色从死灰一样的苍白,显露出丝丝红润,这让我十分惊异。
云竟然学着做起了家务,家里如以往一样一尘不染。那天我和友子买了菜去看她,预备中午给云做几个好菜。云执意不肯,说她现在已经会做饭了。我们没再坚持,看云清瘦的背影在厨房里忙碌。
云炒了一碟香菇青菜,碧绿油润的,这是我婆婆最爱吃的菜。还有两条鲫鱼,云说她不敢杀,市场收拾好买回来的,吃起来淡且腥气,没放盐的样子。再就是一碟手指粗的凉拌黄瓜,一盘能嚼成麻线的芹菜炒肉丝。
友子吃得高兴,直夸云的菜好吃,远远超过了我这个公认的“大厨”:你看看小妹,几天的功夫,就学得一套好手艺,多跟小妹学着点吧啊。我在桌下朝友子大腿拧了一把,随即万分吃惊地夸到:这鱼做得真是鲜嫩,不像我做得齁咸,颜色黢黑,这多好,原汁原味啊,云你是深藏不露啊。云笑了,眼里却分明闪着泪光。
平的遗像放在卧室正中的橱柜上,笑眉笑眼的,如他平素一样。云说平每天看着她呢,儿子还没成家,她还有好多东西要学,“希望不会太迟”,她有些凝重地说。她一直想学来着,只是平一直不让:有我呢,你不用学,会吃就成。云很懊悔,死也没想到平会半道儿就扔下了她,如果她能早点替他分担,早点体察他的病情,平一定不会走得这么突然,云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她在等着平退休,等着平带她出去看看。
我公公去世快一年了,婆婆转眼也八十多了,实在不适合继续单住,一是婆婆执意不肯麻烦子女,二是几家实在各有各的不便,二姑子随儿子一家常年定居国外,大姑子和大哥大嫂,被各自的孙子忙得焦头烂额,时而与媳妇怄气拌嘴,我和友子又搬去了远离南京的外地,与他们相聚较远,且看病不便。一家人绞尽脑汁,趁着一起去看望云的机会在一起商议,试图得到一个最佳方案。云在一旁仍旧沉默寡言,我们没有把云包含其中。
婆婆说:送我去养老院吧。
角落里的云,忽然轻声地说了一句:妈,来我家吧,也算陪陪我。您早点来,不能再迟了。我懂了云的意思,内心波澜起伏。
云用一方纱巾,仔细地把平的遗像包裹起来,小心地放进壁橱的夹层,她小声地对我说:妈见不得,她会哭个没完。我的心蓦地被什么刺了一下。
云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忽地成长了许多,平走后的每个夜晚,云是怎样在煎熬中度过,常人难以想象。我眼里的小妹,忽然像极了当初我以为的“云姐”,虽然她还是那么的清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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