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还有“谷雨”可待

　　这个春天，还剩下一个“谷雨”。
　　曾经无心花事。曾经专选最空旷处，一个人走路。曾经想念多日不见的人。曾经许多许多天，不想拿起尚未读完的书。
　　曾经想起几十年前，一座高山，长着大片的芦苇和杜鹃，曾经以为里面藏着无尽的繁华。走进芦苇丛中去，差点迷路。远远看去，杜鹃花海就像从黑暗林莽中现出的仙乡，无数仙子，喜笑颜开；玉面，或者红颜，都是牵魂动魄的。走到近前，原来，花树高不可及，每一朵花，好像都在云端摇曳，根本无法够到其中一朵。
　　天天横跨两次，那条任人摆布的河。它的清澈，它的河底油油的青苔，水中的鱼虾，都不再回来。它的浑浊和无奈，很像这个一病而弱的春天。河流不再是河流，它现在是取之不竭的财富。
　　黄纸黑字，在街头接连现出。很快，灰色城市的某一个角落，让人触目惊心的花圈，靠着墙角次第绽开，仿佛一张张悲痛欲绝的脸庞，没有声音，但都在嚎啕大哭。
　　周遭山麓，墓地上的祭扫，哀念之外，应该多了几分悲悯与同情。尖厉的鞭炮声从一缕缕青烟中传来。每一串炸响，好像都能传到更高更远处。但无法知道，心里怀着普天悲情的人，究竟有多少。在隐隐约约的春寒中，更多人的祷告祈愿，应该仍围绕着自己和子孙的命运。楚地一疫，天下病弱。整个春天，天堂的门前，罹难者的灵魂，应该形成严重拥堵，而祸首，仍在人间作恶。
　　所有绽放的黄白之物，都不能代替世间真实的哀哭；所有尘埃一样恍恍惚惚落回大地的灵魂，都是《江河水》中，一个个无需有名有姓的音符。
　　所有永远的消失，即便小如尘埃，也是绝响，绝响才是真正的宏大，真正的宏大，令一切虚假的杂音静默。
　　一些人一直假定自己是幸运的，一直都在假定中做梦。做梦的人，曾经追逐过梦一样的桃花。梦一样的桃花凋谢了，追过桃花，并继续做梦的人们，不仅没有凋谢，反而活得更水灵光鲜了；他们也曾像自己追逐过的油菜花海，如今不再是油菜地里赏花的时候，但都自满得像饱满的油菜荚。大家又回到梦一样的世界里，翻新梦的花样。但翻来翻去，不会翻出远方的惨痛与悲伤。
　　无论悲情无限，还是像从前一样，又是浮光掠影一场，这个春天，只剩下一个“谷雨”了。
　　关于“谷雨”，一些人已经把它大致遗忘，还有一些人，从未懂得。那个久远的故事是说，阴阳相逢的节日过完之后，该种谷子了。山上，地土无墒，该下雨了。果然下雨，或者终于没有下雨，都要把谷子种子播撒到土里。出苗，苗很青翠，就像刚生下来的孩子。人和谷秧都在期待一场又一场恰到好处的雨。果真下雨，秋天的谷穗就会长得像肥大的猫爪；但若久久无雨，秋天，就只能割回来一把谷草了。靠天吃饭，一切都没有定数。
　　那些私垦的山地，早被废弃，是在沿河肥沃的土地再次回到人们手中以后被弃的。
　　“谷雨”过后，该泡稻种，催芽，育秧了。阳光越来越好，地气越升越高。地草葱茏，夏花盛开。黄白之外，多了浅紫、粉红和橙黄。青黄不接已近尾声，孱弱的人们开始放下饿殍所致的忧伤，仿佛，那些色彩斑斓的夏花，给无限柔弱者们的心底，带一些希望和喜色来。夏花本身，像极了熬过漫长饥饿的孩子，麦黄时候，他们虚弱的脸上，终于现出凄美的笑。
　　稻麦轮种，无数人的命，就是那些土地上长出来的稻麦养活的。
　　而现在，那些土地度过了它们的繁华期，美人迟暮，英雄落寞了。还是同一片土地，现在，那里早就不种稻麦，而是被苗圃，果园，蔬菜大棚所代替；土地不再与温饱有关，而只与钱有关。一些人相信，饥饿不再回来；一些人，不知道长期普遍的饥饿所为何物。一些人，和他们久远年代里的记忆一直一起活着；有时候，他们会闻到饥饿的强烈气味，或者，他们的饥饿记忆被一场疫情激活。他们吃惊地发现，人的命运真怪谲，他们的出生与死亡，都赶上了“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村落时代。还有没有人会种谷子，还有没有人会育稻秧，这是个难题。有人想得最远的事情，是长着芦苇和杜鹃的高山，或许又要繁华起来了——是不是很怪诞，如火如荼的消费时代，与曾经的那个饥饿年代，在一些人的想象里，悄悄掉换了一回位置！
　　这个春天，只剩下一个“谷雨”了。
　　山木已然葱茏，田地里的苗圃，果园，蔬菜大棚，已然稳稳地显出等待商机的姿态。那种姿态后面，藏着一个令人不安的警示：除了粮食，一切都于饥饿无改。
　　天天等待，天天虚度，天天都在无趣中尽力找出一些乐趣。有时候像猛然惊醒，才发现，这个春天，只剩下一个“谷雨”可以期待。
　　这个春天，也给一些人的脑子一个闪出真理火光的机会：从空乏时代开始的，不能让它再回到空乏时代；在做梦之前中断的，必须让它在梦醒之后接下去。
　　“谷雨”之后，若能走出更远，去看夏花的时候，再看看失落的田地，祝福土地，再次飘散稻花香，再次翻起麦浪。若还记得友情和爱情，那就先问候一下，在春天里蛰居到伤心的人。祝福他们，夏花开时再无病。
　　202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