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就想起了你
2020-09-24叙事散文夏冰
两年了,一来就想起了你。想起来,就感受到了生命的沉重和无奈。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我更不知道你那时候的心情是怎样的。农历的九月下旬,天气已经很冷。尤其是,还是在夜里。你落入水渠,究竟是在前半夜,还是在后半夜?这些已经无从知晓。当时无从
两年了,一来就想起了你。想起来,就感受到了生命的沉重和无奈。
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我更不知道你那时候的心情是怎样的。农历的九月下旬,天气已经很冷。尤其是,还是在夜里。你落入水渠,究竟是在前半夜,还是在后半夜?这些已经无从知晓。当时无从知晓,随着岁月的流逝,就更加无从知晓。我只是一遍遍看着那个早晨收到的一条短信,心悸不已。
昨晚三妹在大渠里溺亡。
没有几个字,但是给人确切的含义。不用怀疑。你已经离开我们。已经走上了属于自己的一条路。一条不归路。
人都需要被理解,被关注,被信任。尤其是信任。不被人信任是一种严重的伤害。可以让人无地自容,颜面扫地,尊严尽失。长期处于被怀疑状态,心理会发生重大改变。重大到连生命个体也会怀疑自己的地步。
去里屋取东西,婆母说:“跟着她。”这话不巧让你听到了。在街上,邻人跟你说:“人说你家老大不像她爸呢。”……这家丢了东西,找上门来,说是你儿子干的。那家缺了东西,也找上门来,说是你儿子干的。对,你儿子确实调皮,也做过一些让人烦厌的事情,但是,把所有的过错都算在一个小孩子的头上,就欠妥当。林林总总这些事情,你都记在了心里。如果你没心没肺,听了付之一笑,第二天全部忘掉,该干啥干啥,还好;如果你大发脾气,痛痛快快跟人吵上一架,也算,这也是一种办法。但是,第一,你没忘,第二,你没吵。你甚至没有在脸上流露出任何表情。你内心里翻江倒海,你内心里的抑郁日甚一日,积少成多。当生命个体不能承受这种重压之时,心理崩溃就在所难免。于是头痛。于是晕厥。于是你被诊断为精神疾病。于是你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于是恶性循环。一切并不能就此得到缓解。一切反而积重难返。错的人始终不觉得自己错。始终不认为自己错。始终是你的错。解铃还须系铃人。系铃的人存心不解铃,事情就永远无法解决。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你的病情反反复复。进出精神病院数次。从根本上就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在这样的状况下,靠你自身的努力,要得到彻底的根治,难度之大,显而易见。
你的丈夫对此束手无策。为了生计,他常年奔波在外,家里大小事情几乎不予过问。妻子的心理问题,在他看来,首先不算什么问题,就算是问题,他也无可奈何。他始终没有设法去与妻子沟通,去冰释妻子心里的块垒。这里存在一个夫妻间沟通缺失不被人注重的现象。很多人并不认为这是什么问题。就是意识到了,通常也被繁杂琐碎的日常生活所影响,而无限期忽略。于是,悲剧就不可避免会形成。一个生命个体是否幸福愉快地存在着,很大因素上取决于其心理状态。心理问题,导致各种非常规事件发生。
我还能记得那年我们相跟着去看你。你在那个让正常人也会窒息的地方,脸色与手势都告诉我们,你的遭遇非常糟糕。你所述很不连贯,但是明确无疑。你说很多人的东西被人抢走,自己的亲属送进来的东西自己用不到,自己吃不到。你说人们都不会相信你的话。你说你要离开这里。可是,作为你的姐夫的我,根本没有说话的做主的权利。你的直系亲属的意见,就是你命运的根本。我们对此,好像无可奈何。我还记得你吩咐你的姐姐们给你送一双鞋,一条毛巾,还有一些细碎零用。你一直看着我们离开。你的眼神无奈而绝望。你的那个眼神,我一直记得的,几年了,无法忘记。
你也有过笑脸,阳光一样灿烂。你的笑脸与你自然率性的高门大嗓,曾经照亮了你青春的身影。而你后来的惊惧、犹疑、焦虑的眼神,与你之前阳光一样灿烂的笑脸,总在我脑海里,电影画面般交织,迭现,闪回,不止。
我总难以平息内心的涟漪。那么细微的涟漪,在收到你的噩耗之后,日日在我心里辗转,驿动,动荡不息。
时间过去已经两年。我想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应该不会有强烈的感觉了。然而,不是的。事情本身还是那样,以其自然而然的本色力度,让我不忍逼视事情本身。
当然,当然,我不能说你的选择不对。是的,属于我们自身的生存权利,我们自身可以选择拥有,或者放弃。这个可以理解。生存是一种本能,放弃生存也是一种本能。当生存已经严重威胁到自己身心,我们选择放弃,算是一种明智吧?谁也没有理由限制我们,剥夺我们这个权利。我们完全可以无视别人的感受和体会,为自己着想,加以选择。我理解的。但是——
不说孩子们的恓惶,他们还小,两个孩子,一个十几岁,即将高考,一个才上小学,咱先不说他们。也不说老辈人的悲伤,他们能够理解你的选择吧,我想。咱就说你自己。你四十岁才出头,人生一半,按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你是以怎样决绝的心情,选择了这条路,我无法想明白。或许你已经想了不止一回两回。你暗暗地给自己鼓劲,说,我要活,我要活。但是,终究,你还是不能支撑自己了,活着,对于你来说,已经是一种折磨,一种熬煎。与其生不如死,不如一走了之。这是你的心理支撑吗?
无论是故意,还是失足,你是无法挽回地离我们而去了。你不再会被猜疑,不会被逼迫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不会再因为自家孩子的淘气而遭受别人的白眼,不会再经历内心里难以言说的苦衷。你终于解脱了。故意也好,失足也罢,都是一种结局。让生者痛、让你自己解脱的结局。
面对你的离去这件真实无比的事情,我忍不住要翻来覆去地怀疑:你究竟是怎样走上这条路的?是自觉自愿的行为,还是被迫的行为,还是另有玄机?
一条大渠。渠里的水满满当当。正是秋深,浇地时候。大渠里的水顺田塍流进各家各户的田里。各家各户有人昼夜看护。你走在大渠边儿上。你以怎样的心情走在大渠边儿上,我无从知晓。你心情肯定不好。你肯定不是怀着欢喜的、观赏风景的心情走在深秋了的大渠边儿上。据说,事发当天,邻舍有人找上门来,质问你你家孩子“偷”了人家什么什么东西的事情。“偷”这个字眼不好。但是邻舍动不动就冲你说出这个字眼。自己孩子不省心,自己无可奈何。面对邻舍的质问与鄙夷,你的心情肯定不会好。你先还陪着笑脸,然后就争辩,赔笑脸争辩后无济于事,你只好哭。哭还无济于事,你只好躲。你抽了个空子走出家门,走出村,来到大渠上。当时,已近黄昏。那天是农历九月二十。深秋已渐呈冷意。天冷,你的心里更冷。脚旁大渠里的水也泛着冷意。是不是,就在这时候,你做出了一个惊天的决定?你看着那冷意飘渺的渠水,一次又一次权衡。你把家庭里大大小小的人与自己仔细权衡。你一遍又一遍思量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无法想明白。或者,没有,你根本没有心绪细细思量。你忽然就决定了,决定了就实施了。你在心里说,妈,我来了。你扑向了妈的怀抱。只有妈的怀抱里才有真实的温暖和慰藉。你扑通就跳下水渠。不对,为了不让浇地的人听到,你是一步一步慢慢走进水渠的。你走进水渠,让冰冷彻骨的渠水慢慢浸泡了自己。让自己全身隐入渠水里。也不对,或许你当时气愤难抑,头痛欲裂,神思恍惚,行步之间,一不留神,滑入渠里。那么,你会发出一声惊叫……
我甚至会想,或许你这样的结局根本上就是一个灾难,尤其对于你来说,是一个失去公平的大灾难。就是说,并不是你自己的选择。
你走后没几天,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提前降临了。一下就是一周。高速封路,交通阻断。气温急剧下降。老天是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来表达你天大的冤屈吗?
意识到这一点,我几乎失去了继续想下去的能力。我怕敢这样想。但是,怕敢,不等于事情没有这种可能。既然有这种可能,我就不能欺骗自己。
请给我一个真相。我心里总在这样想,这样呐喊。
但是,真相并不会轻而易举来到我们面前。
很多历史事实告诉我,往往,我们的所知,存在盲区。我们的认知,往往与事物本身相悖。我们了解到的,往往是皮毛,或者连皮毛也不是。我们的了解跟事物本身之间,十万八千里。我们还自以为是,洋洋自得。真相永远在我们不知晓的那里,我们企图获得真相,那是不可能的。真相就是不可能明白的真实本相。
你的这桩事件,在我而言,是一个谜。我不知道事实真相。我无法得到更准确的消息或者佐证。我只能猜测,而猜测,往往离事件本身更远。
很多时候,我会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沉重和无奈。尤其是想起你来的时候。
生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活着——这个现象本身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不能在生命过程中感受到趣味,快乐,这样的生命旅程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趣味,快乐。这些东西被大多数人所忽略。是的,常常就被忽略了。诚然,生命历程充满了艰辛,曲折,苦难,泪水。现实生活是那么严酷,往往只能够让人看到琐碎、平庸的日复一日。大多数人是在平庸、乏味、琐碎中度日。就是这样的日复一日,磨损了人的肌体和精神。
温饱始终是第一位的。
温饱满足之后,还有繁重的生活担子,等着你。实实在在的生活担子让人喘不过气来。趣味?快乐?纯属奢谈。
人的尊严,人内心的状况,就更无从谈及。
但这些,不能成为我们忽视人之本身所应该拥有的自尊,自信,自立,自强的理由。因为,惟其如此,生命的张扬力度才能得以彰显,人才是人本身。
鲜花与掌声毕竟只属于少数人。就算是拥有鲜花与掌声的人,他们的生命旅程里也照样有着旁人所不了解的风雨雷电,他们内心的惊涛骇浪,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事实上,个体生命自身所拥有的心灵经验既独特,又具有共性。站在一个普通的意义上来说,每一个人的心灵困惑以及困境,都是值得关注的。这与其是否名人无关。
我不知道我的这些胡思乱想,要到什么时候。
我只能在遥遥的遐想里,祝福天堂里的你,一切安好。惟愿。
2011.8.13-9.5
[ 本帖最后由 夏冰 于 2011-9-7 11:25 编辑 ] 关注, 生命, 夏冰, 心理, 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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