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时光折射的房间

被时光折射的房间 树枝是深色的。它们在夜晚站立着。

天冷了，一群鸟从它们的头顶飞走。树枝，在一棵棵的树上，树身很粗壮。它们长了很多年。我在一个房间里看着它们。发现了我一个人的根据地。在深夜，我时常不曾睡去，透过窗子看到它们坚硬的外形，并沿着它们伸展的方向看外部世界。

是的。很多的时候，我只有回到房间里，才能真正看到夜晚黑暗的树枝存在了很多年。它们本身生长着我的许多记忆。它们的影像又会唤起，一个更加遥远的念想。潮湿的风吹过来，进入房间。我知道整个墙壁都是湿漉漉的。一个夏天，在夜晚显得多么沉重。

我又会因为进入记忆而显得轻盈。在这个外部，我常常感到回忆远离的悲伤，而一旦进入到一只蚂蚁爬过来的线路，我就能感受到松软的泥土，我的呼吸会有香甜的气息。我和一张桌、一个饭碗甚至是一件衣服都能发生记忆的联系。我在那里会嗅到某种来自人体的气息和气味。于是，我还会联想到那来自一棵树上的果实，风里裹着的青草的香气，还有那些饭菜的香味。乃至于一个人微笑发出的香水味道。一缕缕地吹过来，进入到我的鼻孔和身体内。我于是相信，有一种梦，是幸福的。那时候，我不想离开梦。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预谋在梦里有某种曾经存在的接触，并在那里让昨日重现。

这些时间里，曾经活着的事情属于我。它们完全以记忆的方式存在。后来，总有一扇门关闭的房间。一盏灯亮着。我可以叫醒它的孤独。我是独处的，但又不是一个完全孤独的症状。因为在那里，我依附了另一种离开了我的影像，彼此成为一面镜子，双双栖息其中。就像我看到花在雨天里饮水，它的孤单也要依靠着我的臂膀，坐在一条公园的石凳上，一起听某种扣动心魂的音乐。那时，微明的时光落上淡红色，像一个人脸上的胭脂。令我所在的房间生动无比。

我知道花要在冷的地方，才能开得漂亮些。我居住在记忆里，和冬天一起回忆春天划过的迹象，自然也就不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是死亡的。至少，我懂得了，当后来的经历构成忘我，而成为一种沉醉过的感觉影像，就好比一张白纸上，已写下的一些文字，那里总有一张隐秘的画像。我依靠脑力从一片深水中，唤醒它们沉睡的裸体。那种让人疑心游动的美，让我想到深水里的美人鱼，它们在我的心底欣欣然地生长出来。

是的，就在那片土地上。我身体的触须，完好无缺。不管它们多么细小柔弱，都可以成为对往昔生活景象的负载。我看到了我埋葬的花园，我在那里行走过的踪迹。一定是那些我爱呆着的春天，把我变成一个体会美好的人。我在那里，带着头脑中滋生的梦想，安全着路。犹如春色天光之下，一个小小桌子边，坐着神情安然的我。几碟小菜，一杯透明的琥珀色啤酒，放在我的面前，还有一个陪伴交谈的朋友。我在内心里说：世界未必如自己所想，未知的世界很美好，因为它会给你惊喜。

在一所陪伴我多年的房子里，一个所有人都沉睡的夜晚，回忆孩子的成长，我写道：她长大了，我隐约觉得自己老了。她需要我在她长大的日子里，陪伴她成长得更为安全。万一有一天我突然不在了怎么办？过去，我常出去，一天、两天、一个星期或者更多，她没有通过任何方式联系过我。或者，这样比较好。她能处理一些自己独处的时光。我不必担心她想我，因我不在身边乱了自己。这样，我们都能安宁。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能给予的，似乎只有这些。

现在，我对年老的父母思想着。他们给予了我的生命，而他们日渐衰老。在一个更远处的房间里，他们如何能活得更好一点。除了回忆自己的经历，我也渴望着和他们一起回忆我出生之后的岁月。比如，我出生之后不久，动弹不安的我被一条被子捂住脸，差点窒息而死；比如父亲做生产队饲养员时，一场大火烧死了几头牛。我追问父亲，为什么公安没有追究他的责任，父亲立刻说那场火不是他的责任。如此这般，那些比现在更多的苦难让他们欣慰，这样的共同回忆，成为我和他们之间的一条纽带，而成为一种快乐。

我在房间里看着空空所以的影像，其实是在寻找一种内心的东西。如果一定要问我拥有了什么，我所能做的就是走进记忆，想想如何放置记忆在一个合适的地方。这样，我就要去想，想我存在的一个根本。不想，你或者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了。当想一个小房间，就会想到一个又一个的房间接踵而来。我在那里游历。在那些地方，有巨大的玻璃窗、落地的大朵花的窗帘布，和我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我还可以看着靠近墙角的一盆开着的花，听到某种干净清爽的声音。甚至，还有一个孩子天真无邪的说话声。

那时候，我觉得需要用一首诗歌来呈现感觉的意境。我在房间的暗影中，看到那些摆放整齐的东西。它们各归其所，和我的想法保持着某种一致。这一切让我陶醉，就像我端着一杯水，在水的轻微荡漾中，想着即将开始的某种生活细节。并且，所有值得记住的都会在那里，像蔓延来开的水，在一片透明的纸上，绘制出一个事先并不预知的图案。往事会在那里浮出一些美丽的景象。

那时，我是在寻找自己。一个人曾说：如果不是想到死亡，就不会发现现在活着的出发点。我热爱自己的幻觉，像一回到写作中，就能看到所有想回忆起的东西慢慢来临，我在那里找到事物的源头。比如，一条毛发油亮的棕黄色小狗，灯光照射的物体在幽静的墙壁上出现的影子。那里，有黑暗的水发出的光泽。我会想：它们从哪里来，流到那里去？而我，只属于一个房间的拥有者、倾听者。
201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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