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对视
2022-01-20抒情散文夏日荷风
如此对视(一)电视剧《在远方》里男主人公姚远有一种心理暗疾。童年时期,因为思念外出打工的父母,姚远编了一个理由把父母骗回家,没想到父母却在村口的山路里遭遇车祸双双身亡。从此,他的这段人生历程就成为一团黑暗,他完整的精神世界变得残缺,漫漫人生……
如此对视
(一)
电视剧《在远方》里男主人公姚远有一种心理暗疾。童年时期,因为思念外出打工的父母,姚远编了一个理由把父母骗回家,没想到父母却在村口的山路里遭遇车祸双双身亡。从此,他的这段人生历程就成为一团黑暗,他完整的精神世界变得残缺,漫漫人生路,他开始拄上了一副隐形的拐杖。现实生活里,一旦濒临某一地带,他就会强烈地恐惧、下意识地躲避,焦灼不安,自责愧疚。时光推着人,人的脚步往前迈,可昔日的一块巨石,却永远挡住了姚远通向未来的路。一个来自时光深处的黑影与他形影相随,而且,说不定就从某个瞬间冒出来,将他整个人牢牢捕获。
心理医生小欧,带他重走往昔的路,重现往昔的景,在直面中,在焦灼中,泪水簌簌而落,姚远内心的壁垒终于被冲破,他走出了多年来积郁在内心深处的暗沉,获得了精神世界彻底的涅槃。
此时此刻,感觉到自己的内心,也有一个坚硬的冰块,它沉寂了几十年,我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只是突然之间,它仿佛受到了一抹从电视屏幕上散发出来的光亮,有一种顷刻间要融化开去的姿势。一种雾气从内心升腾,灼热感暗暗袭来,惊惧之中,仿佛自己抓住了某些隐形的东西。
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你是不是另一个姚远?
我回答:不是,但是我的身上真的有着姚远的影子。
一个声音继续传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影子?
我回答:好吧,我现在就用文字,为你画出这影子。
(二)
其实,于我,文字岂只是一枝用于记录和描绘的笔?
它更是我的一把惯用手术刀。这是一种特殊的手术刀,它没有硬度,没有锋利的刀刃,没有冰冷感与刺痛感,它从不与血迹沾边。它是柔软的,轻盈的,甚至有些空灵,它是灵巧的,有温度的,窸窸窣窣的,有着好看的微笑的弧度。每一位心理医生都有一套自己的独特技巧,或者语言,或者态势,或者表情,他们或许选择一个幽暗的环境,或许选择一个宁静的场所,或者在户外,面对着蓝天白云绿草地,或者在室内,背景层里有干净的沙发、清幽的图饰。我的医治环境没那么苛刻,只要在某一时刻,电脑的显示屏开启着,无论是安静还是嘈杂,只要那袅娜着舒展着柔情的文字们接连上场,我的手术室就关上了门扉,手术室屋顶那明晃晃的灯光就亮起来了。
(三)
记忆深处,是一片混沌的地方。仿佛人类诞生之初的亘古时代,天地初有别,期间云雾遍布。有光吗,没有。有的只是暗沉沉的一团雾气。古色的。有着丰杂的层次,却并没有反射的光亮。我需要把时间往前移,移动,一团团雾气从我的身后消失,我不管我身后是否有光的出现,不管那雾气是消散虚无还是最终聚集得蔚为大观,我只在乎我身体的前面,在我有限的视野里,是否出现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庄。
那个村庄终于出现了,熟悉的味道慢慢传来,景象却被时光冲得有些模糊。一条由家家门口通向大队中心的泥泞土路,是整个小村的主动脉。我们沿着那路追逐嬉戏,拿着一毛钱的纸票去路边的小卖部买麻花、买一分钱一根的冰棍,大片饼干我们买不起,只是透过小卖部的玻璃柜台望梅解渴。我们还沿着那路去村委会院前的古槐树下占地方看电影,经常被大几岁的孩子以“去了白占”的影片名被骗而垂头丧气地提溜着占地方的凳子回家。那时根本看不懂一幕幕故事情节跌宕的电影,也并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观众周围兜售的那些零食,炒熟的瓜子用最小的金属暖壶盖称量,一暖壶盖一毛线。大人们看电影,我们就沿着最外层的观众群一圈一圈地走,或者一圈一圈地跑,有时候从正面看够了,就从反面看。有一次意外在观众群里发现了一对热恋中的小青年,他们亲密的依靠着,时不时地亲上一口,顿时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而这秘密又绝对需要守口如瓶。接下来的几天,心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些焦灼起来,觉得自己看见了不该看的事,做了一种不知道叫什么的错事,又觉得这对小青年实在应该感谢自己,因为我看到了他们的错事却没把这些散布出去。
我以这样的方式和小村庄相处时,自然少不了一个中心人物,那就是我的弟弟。弟弟小我两岁,身材精瘦,标准的瓜子脸,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用炯炯有神形容一点也不为过。那时我还没长残,脸型也是好看的瓜子形状,圆圆的眼睛也滴流滴流的招人稀罕,我和弟弟每次去姥姥家,姥姥的隔壁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爷爷总是目不转睛地瞅着我们,然后不无赞叹地说:“瞅瞅这两个孩子,真像是用笔画出来的。”
弟弟小我两岁,印象里存留最多的,就是我和弟弟因争吃而引起的对打。不知是父母重男轻女,还是弟弟小心疼他,背地里,总是偷偷给弟弟弄些好吃的。可我也并不傻呀,总会看出些什么破绽。有次,我发现灶台上的锅盖依在灶台旁的墙壁上,铁锅沾着发亮的油迹,锅底有零零星星地白面碎渣。伸手摸摸锅沿儿,微微有些温热。我哼的一声,撩开门帘,对爸妈大喊,是不是偷着给弟弟摊白面煎饼了。见我发疯的样子,父母对视诡秘一笑,却死不“认罪”。对大人没办法,很多时候,我就把这罪责无意识地转移到弟弟身上,尤其是大人不在身边的时候,我就总一次次从他手里抢吃的。我抢过带刺的黄瓜,抢过大姨家给的沙土地里的生花生,当然一定还有别的什么。我抢成功的时候很多,有时候在我抢时,弟弟就把剩下的东西一股脑塞紧嘴巴里,狠狠咬几口,或者囫囵下咽,或是当着我的面吐在地上。这无疑会更加激怒我,我就会动手,长这么大,我唯一的动手打人就用在了我的弟弟上,方法也很单一,将他使劲推倒在地,然后撒丫子开逃。推倒后弟弟哭过没有?又是怎么起来的呢?每次,我都全然不知。因为那时做贼心虚的我,总会躲开弟弟很长一段时间。
弟弟上一年级那年,表演过他生命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节目。那是六一儿童节,弟弟和几个身高相仿,同样精神的男娃娃们一起,在校园靠近东墙的平地上,上演了一个《我是小海军》的表演唱。他们穿着军装,脸蛋被老师用红粉笔涂了色,我站在三年级围观的学生队伍里。在表演的过程里,弟弟费了好大劲将目光锁定我,之后传递给我一个满是炫耀的眼神。那眼神简直是太夸张了,也是太生动了,成为至今弟弟留在我印象里唯一一个鲜活的表情,乃至如今只要提起弟弟,那表情就会连同弟弟二字一起闪现在我的脑海里。这份珍贵的记忆,是弟弟留给我的唯一一份遗物了。
弟弟一年级的那个暑假,就是在表演节目后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因为去村里的芦苇塘摸野鸭蛋,一去就没再回来。一去就把意识永远地丢失。只留下一个空洞的色身房子给我们,从此,这个非常崭新的房子就永远不会欢笑不会哭闹,而只能和那黄土地、谷谷友草永结邻里了。
从那个时候起,我的世界就完全变了样子。
我会下意识地躲避书本中“弟弟”二字,我会远离所有带着弟弟做游戏的伙伴,我再不敢看村西那片茂密的芦苇塘。之后的很多年,每年春耕我被父母带着去田里干活,路过那片苇塘时,我就有一种窒息感。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是束手无策,什么是绝望恐怖。那个时刻,父母都缄默不语,满目苦容,这更让我无所适从,因为在我眼里,大人们各个神通广大,他们无法化解的苦得有多大,我无法丈量,更不敢想象。每次走过这片苇塘,我的心里都会累积一抹无法化解的苦渣,这苦渣越积越多,随之,我的性格越发内向、封闭,我为人做事越发小心、拘谨。
真的,自从弟弟离开我们的那一天,我这个尚处在儿童时代的孩子,就永远失去了孩子的天真烂漫,失去了本该属于孩子的剔透闪亮的笑声,直至我年近四十,笑起来时,依然有朋友直言我笑中带苦。
现在我才大悟:原来,我的心里,从那时起就结了冰,之后这冰与日俱增,渐变成川。需要流多少温热的泪水,才能把这样巨大的冰川融化,才能让心流欢快自在地歌唱啊。
(四)
人的一辈子,就是在不断地爬高峰。
此刻,在文字的庇护下,我勇敢出场了。
其实,也不是文字在庇护我,于荏苒时光和细密生活里,文字早已成了我的一部分。如今呈现在别人眼里的我的文字,就是我跳动的血管,就是我活跃的细胞。我用文字解救庇护自己,好比我用手拿着筷子,往嘴里夹菜。又好比我用双脚在健走。手脚眼耳等一切外在感官,呈现着一个显性的直观的我。而文字用种种抑扬顿挫的声音和摸爬滚打的姿势,在呈现着一个认真而勇敢的我。无论哪一个我,都是热乎乎的,都是活生生的,都是完完整整属于我的。我因为这两个我的存在,才拥有了身体的健全和精神的健全。
见过一枚幼芽因生长而不断地破土而出吗?见过一只雏鸟为了生长悄悄啄破坚硬的外壳吗?如今,文字就是我破土或者啄破的力量,依靠着它们,我一次次看到更广阔的天空,见识到更加开阔的风景。
在人生的行程中,无论我多大,都一定会蜕变,在不断的蜕变中,我一点点站立起来,越来越接近一朵云淡风轻的云。在各种遇见和面对中,我学会了以自尊为中心的选择。心有了定力。目光不再漂移。文字带着我下沉,越下沉越不羁,多么奇妙而美好。
(五)
弟弟,此刻,姐姐对你的细腻回忆,就是一种突破,姐姐这颗在回忆中平静的心,就是一种勇敢的攀登。
仿佛什么都放下了。人生那么大,哪里该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呢?
可是弟弟,当我真的将这事放下的时候,我的心依旧荡漾着波澜。六祖坐化之前,几乎所有徒弟声泪俱下,唯有一个能够不动声色,该是如何的修炼,一颗心才能够目睹骨肉亲情的别离,如同瞭望辽阔无边的大海呢?
弟弟,如果我们相处的时间再多一点,你能够让姐姐长大到足够成熟地保护你,那该多好,哪怕是两年以后,你有可能就尝到姐姐为你摊的煎饼了吧,你也有可能吃到姐姐用省下来的零钱为你买的麻花或者冰棍了吧。那时候姐姐一定会以拥有你这样一个可爱的弟弟而无比自豪,可是,弟弟,你走的实在是太早太早了,早到姐姐只处在一个幼稚地和你抢夺东西的年龄,早到时隔几十年后,姐姐回忆起与你共处的那些时光,脑海里浮现不出任何与你相处的温馨时光。
今天,就让文字紧紧握住姐姐的手,我鼓足勇气,走近那片夏日的芦苇塘吧:雨水繁多,芦苇塘的水疯长,芦苇也紧跟着疯长。水里有杂草,漫长的,墨绿色。芦苇叶繁茂密布,轻风吹过,沙沙作响。夏日农村的苇塘有点野。一切都是疯的。水,草,野鸭,芦苇。疯的野的池塘面目狰狞。亲爱的弟弟,你就这样被这片面目狰狞的野芦苇塘给骗了进去,单纯可爱的你,生命永远定格在了8岁,那年,是1984年,7月或者8月。
弟弟,直到姐姐做了母亲,直到姐姐做了一个称职的母亲,我才能够丈量到你离开时母亲心里的痛苦。母亲和孩子的心是真的连着的。孩子的疼会引起母亲身体的痉挛,为了孩子,母亲会视自己的生命为粪土。所以说,弟弟,当你鲜活的生命从这个世界消失,你知道父亲母亲的心也会跟着你一起埋进黄土吗?他们该以一种什么状态,走过这段生不如死的人生旅途啊。
弟弟,假如你现在依然在,你会长成一个什么样子呢?应该正是青年俊才的好光景,你有可能过着一种什么日子呢?是在大城市,还是依旧守在淳朴的老家,你一定会为咱们家族开枝散叶了吧?
(六)
佛教讲究缘分二字。弟弟,你和父母,以及我这个姐姐之间,果真只有那么淡淡的一点缘分吗?这缘分淡得仿佛茫茫人海中匆匆擦肩而过的两个路人?来不及再过多的熟悉就各自又走在了各自的那条路上?如果真的有来生,弟弟,我们的姐弟缘分能不能再更多一些呢?我们能不能参加彼此孩子们的婚礼呢?我们能不能共同搀扶着父母在北京天安门前合影呢?或者还有我们白发苍苍时的团聚?或者还有别的更多的呢?
弟弟,姐姐这个词,在姐姐的世界里已经冻结了四十年,它的周身,已布满了厚厚的灰尘。现在,姐姐正用柔软的文字,轻缓而认真地擦拭着这灰尘。灰尘一点一点飘落,一点一点消失,姐姐这两个字,重新显现出秀丽干净的容颜,继而散发着一种暖心的柔光。这个时候,姐姐脸上没有笑容,可姐姐的脸是平静的,平静的如同风吹过后的麦浪。
日子原本就是风吹过的麦浪。
缘起缘散,都卷在这馨香柔淡的麦浪里。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以《在远方》电视剧为契机,如此对视,促进成长,以不负生命,不负尘缘。上述文字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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