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执信：那一抹现实主义的辉光

一
博山，这个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起眼的小城，却蕴藏着丰富的人文地理景观。这里有闻名全国、甚至是世界的陶瓷，这里有绵延千年窑火的古窑村，这里有独具特色的明清建筑群，这里有富有历史底蕴被称为母亲河的孝妇河，这里有依然雄壮的齐长城…… 当然，这里，还有清初现实主义诗人赵执信的故居，因园。 到因园的时候，大约是下午四点多钟了。 正是五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下午的阳光依然明亮，照着因园，照着因园里葱茏的草木，照着石壁上的那四个大字：秋谷高风。
我凝视着你的面容，那上面有冷峻，有悲苦，有愤慨，有沉郁，有悲悯…… 赵执信，原谅我的浅陋，我对你所知甚少，甚至，我都叫错了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其实是富有含蕴的、富有深意的，它来自于《周礼•春官•大宗伯》中的一段话：“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国。王执镇圭。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谷璧，男执蒲璧。” 也许，我对你并不陌生。或者说，我早在二十年前就知道你，知道你的《谈龙录》，在那本厚实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里，也因此知道你的不畏权威，你的不依附，知道你对诗歌的真知灼见：“诗之中须有人在”、“诗之外尚有事在”、“文意为主，言语为役”…… 只是那时，我还很年轻，还没读过多少书，还没有经历太多人世的沧桑，还没有见证人性的丑恶，还不太懂得你诗观、诗论中的深意。 因园，里面的建筑说不上豪华，院落也谈不上广阔，但是，这里雅致、幽静，这里安然、美好，这里有古树参天，有草木葳蕤，有雕栏回廊。 就是在这里，你结束了三十多年的漫游，整理编辑自己的诗文集。 就是在这里，你双目失明之后，仍然创作了大量的诗词文章。 就是在这里，你完成了自己人生的第三个阶段，陪伴家人，以八十三岁高龄，阖然长逝，终老因园。

二
赵执信，我读你，读你一生的履历。 我惊叹于你的才华。 我敬仰你。倔强的生命总是被苦难磨砺。 我钦敬你。这些苦难也成就了你。 该怎么说你呢？说你年少的狂傲？狂傲也要有狂傲的资本。你，赵执信，九岁时写的文章，就已经“以奇语惊其长老”；十四岁中秀才；十七岁中山东乡试第二名举人；十八岁中会试第六名，殿试二甲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二十三岁担任山西乡试正考官；二十五岁升右春坊右赞善兼翰林院检讨，同时还任《明史》纂修官，参与修《大清会典》。据说，当时会典的体例，大多袭用明朝旧制，许多人都推辞不敢任，你“肄国书，取档案，傅以文义，典制厘然”。一个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平庸怯懦的人，是想狂傲也狂傲不起来的。 以你的才华，你的声名，你的胆识，你的仕途应该会好景无限。 但是，现实接着就给了你一个结结实实的教训，让你的官场生涯戛然而止。 这一年是康熙二十八年，公元1689年，你被《长生殿》剧的作者、友人洪升邀请观看演出、宴饮。但，因为这次宴饮观剧是在康熙佟皇后病逝尚未除服的“国恤”期间举行的，你因此被给事中黄六鸿乘机弹劾，面临着不测之罪，你勇于担当，不仅没有为自己辩诬，没有推脱责任，反而不顾个人的前途安危，到考功处声明说“赵某当座，他人无与”。拒绝向有关部门行贿，拒绝向有关人员求情疏通关系，而其他人，有的出卖朋友，有的推脱责任，有的送礼行贿疏通关系。后来，你以“国恤张乐大不敬”的罪名被革职除名，结束了在北京的十年仕宦生涯。 多少人因此为你慨叹，为你惋惜：“秋谷才华向绝俦，少年科弟尽风流，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你也以一首《出都》诗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事往浑如梦，忧来岂有端，罢官怜酒失，去国觉天寒，北阙烟中远，西山马首宽，十年一挥手，今日别长安 。”苦闷，当然会苦闷，愤慨，当然会愤慨，但你并没有太多对权位的贪恋，并没有太多对功名利禄的渴望。 这一年，你二十八岁。 二十八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正是一生中最年富力强干事创业的最好时候啊。 从一个青云直上、前程不可估量的京官，一下子成为被革职除名的平头百姓，这期间的落差该是多么巨大！你却并没有因此而意志消沉，没有因此而悲观绝望，更没有因此而一蹶不振。 以世俗的眼光论，那是一扇通往荣华富贵的窗子，就那么无情地关上了，关得严严实实。上帝在为你关闭一扇窗子的同时，也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子。 官场险恶。依你这样的性格，即使不是这次因为观看好友的戏剧被弹劾、被排挤、被诬陷，在以后的仕途中，你也一样会被弹劾、被排挤、被诬陷。 过早地离开官场，对你来说，未始不是一件好事、幸事。这样你就可以无官一身轻，就可以一蓑烟雨任平生了，不用再说那些官场的虚话、假话、套话，不用再去经历像袁宏道所说的“当官备极丑态，不可名状，遇到大官殷勤像奴才，迎来送往侍奉同僚若妓女，收钱粮己如守仓老人，理公事断家务须婆婆妈妈，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 在家乡居住了一段时间后，你开始了漫游。三十多年的时光，你浪迹江湖，倘徉山林，你四海为家，随遇而安。你东到黄海，西到嵩山，南到广州，北到天津，你的足迹踏遍了大江南北。你访朋会友，你问道自然，你寻访名胜古迹，你深入社会的底层，你见证民生多艰，你也目睹生灵涂炭，耳闻目睹了官僚腐败与专权强权，以及官僚腐败与专权强权下的社会民生。 后来，你没有像查慎行那样改名再登第，重启自己的仕途，而是弃绝官场、布衣终老。后来，当你晚年寄居在苏州时，友人冯躬暨热情地告知你有复官机会，你却这样写诗表示谢绝：“解道萧韶能得凤，何妨一鹤不来仪。”
三
我读你，赵执信，读你沉雄、冷峻、峭拔、铿锵有力的诗句。 读你的诗句，也是读你的清醒，读你的孤傲，读你的悲凉，读你的决绝，读你的慷慨悲歌，读你的大无畏精神，读你清洁的人格。 对于官场的黑暗，你早就发出了先声，你写《蝉》，更是写自己：“蜕化知何故，传声秋树端。虚随貂作饰，剩有露为餐。蟋蟀劳相和，螳螂遣暂安。严霜休太逼，已怯早来寒。” 你虽然出身于官宦之家，但你的身上并没有官家子弟的轻薄浅陋，你在算得上是青云直上的仕途时期，仍能体会到百姓的疾苦，并把自己忧国忧民的意识与情绪展现于笔端，在出典山西乡试的途中，你写作的《道旁碑》一诗，就深刻揭露了道路两边那些功德碑的虚伪性和欺骗性，感受并同情劳动人民所受的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压迫，而那时你才二十三岁。 在你被革职除名，开始了天涯浪迹的生命历程之后，你的社会阅历也越来越丰富，同时，你有了对最底层现实生活的感同身受，你有着“民胞物与”、“济世爱民”之心，你写下了一首首深刻反映现实的诗篇，你的笔墨逐渐厚重、深沉、冷峻、老辣，你的诗篇开始焕发出现实主义的光芒。 你写下了《大堤叹》，这是一首反映水灾的优秀诗篇；你写出了《纪旱》，这是一首反映旱灾的铿锵诗篇；你写出了《纪蝗》和《后纪蝗》，这是反映蝗虫灾害的磅礴诗篇；你写下了《刈麦十二韵》，这是一首写冰雹之灾的大气诗篇。 你为人民的苦难发声，你勇于批判最高统治者，在清朝的文字狱和政治迫害的高压下，你还是一次又一次、毅然决然地发声了！ 在《久旱喜雨》一诗里，你呼号：“寒风盘大地，水木无春情。皇天高茫昧，似不关苍生。呻呼逾六旬，无路得见听……”在《纪旱》一诗里，你悲愤发声：“故乡比旱荒，出就江南熟。余冬冰塞川，春暮雪压屋。夏雨亦连绵，游鱼上平陆。菜麦弥望中，糜烂不可掬。农夫强相劳，满地新秧绿……”在《水车怨》里，你满怀悲悯和同情，写出了农人辛苦劳作的场景和心情，写出了农人的辛酸、悲愤、无奈：“水车喑哑昼夜忙，新秧参差青间黄。踏车儿女汗如雨，恨不成流入田去。我来田畔每低徊，何术驱日呼云蕾。老农在旁长太息，纵有甘霖亦无益。凭君为忆一月前，二麦街头不值钱。典衣未及买升斗，数日化作风中烟……” 你的《题搜山图卷》则是一首富有深刻寓意和辛辣讽刺意味的诗篇，那画面上的群妖图，在你的诗里，是现实社会里的统治集团阶层，是荒淫腐败无耻的大大小小官吏，你挥动如椽巨笔，饱蘸自己内心的愤慨和悲悯，揭露了统治集团大大小小官吏的丑恶嘴脸，鞭挞了统治集团的罪恶。 你不仅写出了民生疾苦，还写出了给人民造成苦难的原因，你不仅写天灾，还写了天灾后的人祸，你甚至把锋利的笔锋指向当朝的最高统治者——康熙皇帝。你在《碧波行》一诗里这样写道：“连江千里号悲风，无由吹入长杨宫。翠华春日此徘徊，何不却趁清秋来。”你指责皇帝到江南游山玩水，却不到江北查看灾情，体恤民情。而你的《氓入城行》，这是首反映农民暴动的诗篇啊，你写这样的诗篇，可是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啊！ 这都是带着你的体温和心跳的、带着你浓郁的情绪的诗篇啊，你也总是不吝笔墨，以长句或排律的形式，淋漓尽致地书写，掏心掏肺地书写，悲愤交加地书写。 你的这些雄健、结实而又有些粗粝的现实主义诗篇，有着震撼心灵的力量，有着深刻的现实意义，闪耀着现实主义的辉光，远胜于那些所谓的清词丽句，远胜于那些含蓄蕴藉……
四
赵执信，我读你，也读别人文字中的你。 “朝贵皆愿纳交，而先生性傲岸，耻有所依附，落落如也。故才益著，望益高，忌者亦益多”著名学者、藏书家黄叔琳，在《赵执信墓表》中切实地赞叹你。 “士以诗文贽者，合则投分订交，不合则略视数行，挥手谢去，是以大得狂名于长安”诗人陈恭尹在《观海集序》里如此评说你。 有当时文坛盟主之誉的王士祯曾写诗赞叹你：“松花谡谡吹玉缸，挥毫三峡流春江。未论文雅世无辈，风貌阮何谁一双。” “予读先生诗，其雄健之气、清峭之思，层见叠出，其不能降心于新城也固宜。”学者彭启丰如此评介你的诗。 “诗以道性情，诗作于千载以上，而能使千载以下读其诗者，可歌可泣，慨然想见其为人，此非缘饰之工，亦惟其性情之真，有以不朽于斯世而已。若使不病而呻吟，处顺而感慨，后之人何从而尚论之？今先生之诗具在，论之者可以想见其早年遭际承明，仔肩鼓吹之气概，可以想见其一蹶不复起，穷愁忧愤，莫可抒泄之怀抱，可以想见其遍游名山大川之学识，可以想见其上下千古、磊落不可一世之精神。”文学家卢见曾如此恳切地评说你和你的诗。 他们文字中的你，是你，又不完全是你，他们知你懂你，但又不完全知你懂你，赵执信。 他们说你的穷愁忧愤，那穷愁忧愤其实不仅仅是你的，是那个时代的，是那个时代的人民大众的。 他们说你的诗句不够含蓄蕴藉，那是因为他们所书写、所看重的清词丽句，不过是闲愁旧绪，不过是风花雪月，不疼不痒，没有底层百姓生活的疾苦交加，没有穷愁困苦，没有血泪斑斑。 你的身上没有媚骨。 你有年少的才气、锐气、傲气，更有铮铮傲骨。 与其说你孤傲，我觉得，不如说那是你清高和清洁的人格的外在表现。
五
赵执信，这些天我在读你，读你的诗词文章，读你的生平传略，读关于你的种种文字，感受你文字中那一抹抹现实主义辉光的照耀。 从古老的《诗经》里的诗篇到左思、鲍照，到杜甫、白居易、元稹，再到黄庭坚、吴伟业，然后，就是你了，赵执信，还有往后一点时间的龚自珍。你们的诗篇散发着现实主义的光芒，沉雄、沉郁、铿锵、雄壮、生机勃勃…… 你们颠沛流离，你们忧国忧民，你们为人民的疾苦愁与呼，你们鞭挞黑暗腐败的政府与社会，你们揭露强权暴政，你们写民生疾苦，写忧国忧民的情怀，虽然地位卑微，却有着大担当、大悲喜、大情怀。 正是因为有现实主义的辉光的照耀，中国五千年的诗歌史，才这样浑厚、雄壮、雄劲、坚实，才有了无穷的感染力和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