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梨花

　　　　
　　 感叹世界丑陋，因为错过了身边的多姿多彩，有些是环境所迫，有些是自己忽略，事后我们才懊恼：错过谁之错？
　　 江南多桃李，少见梨花发。第一次得知梨花，文革刚兴起，大字报寥寥无几，“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倡议书张贴出来，字迹娟秀，文采沛然，海燕呼吁革命早日来临的激情充满魅力，飞扬着革命浪漫主义的瑰丽色彩。作者是我曾经的班主任，一个秀外慧中，锦心绣口的年轻老师，颇有号召力。一花引来万花开，无数白纸黑字纷纷出笼，覆盖了高高低低的红墙粉壁。诗句出自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联想到“胡天八月即飞雪”中“北风卷地白草折”的情景，当时就有周天寒彻的心悸。
　　 不出预感，连他也没想到，大字报变成邪恶的白色恐怖，一场赛诗会的憧憬被接踵而至的残酷斗争粉碎，幸亏他急流勇退，保护了一些无辜的老师，包括母亲。所以，他依然是我们心目中的好老师，依然那么皎洁，文革后调到省城，还成为全国优秀教师。
　　 既感念那些文学熏陶，也出于对他的感恩，经常汇报自己取得的丁点成绩，他也时时过问我的进步，还索要过我的书。总觉得拿不出手：第一本太薄；第二本封面不好；第三本书名太俗……承诺写一本“粉淡香清白一家”的书，有份量有影响了再到他跟前得意。但是，长篇小说省市报纸连载了，多篇散文各地获奖了，我想邮书无处寄，“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一本本，只有在清明的祭奠中烧化，另个世界的老师，能看见吗？
　　 从此，清高雅洁的人，就是我心目中的梨花，寻常视野中并不多见，但是，梨花之约也成了一种向往。高中时期，多次在江苏西北角度假，临别，姑妈的学生总邀请我初春赶去，说学校离全国梨乡不远，梨树开花时如仙境，一定要去看看。一个有才气的男生还给我绘声绘色地讲诉：梨树单株亭亭玉立，群植华发如雪，花朵雅致，花色淡泊，清香扑鼻，颇有诗意地问我：“闻道郭西千树雪，欲将君去醉如何？”然而寒来暑往，总是错过，他们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全国各地，只有我还憧憬着梨花似海的美景。
　　 一年夏天，江城迎来几个全国知名的作家，讲学时，最受欢迎的女人气质、风度和谈吐俱佳，征服了所有听演讲的人。是对我这个晚生的爱护？还是都为女人有不少共同的话题？佩服她直面人生、敢于承认过失的勇气，更崇拜她深沉而博学的才智，谈得投机，互留地址，合影留念，多次通信……
　　诊治病态时代，矫正扭曲灵魂的小说本来不错，但遭受全国围剿，风口浪尖中她又一次受伤，来信倾吐她的苦闷，说在嘈杂的环境中无法摆脱。我想起那个梨花之乡，说那里没人认识我们，她很欣慰，说有机会要去，有安静的地方，还要写《神啊，神》。梨花之约没有成行，却写了一本充满阴森鬼气的书，女主人公遭受袭击的恐怖场景，居然与她受难时的境遇一模一样，成为惨遭横死的谶言。
　　 梨花真是一种惨烈的花吗？我曾远远看见“醉袖迎风雪一杈”的梨花，一枝枝托出一团团白云，真是“桃花人面各相红，不及天然玉作容”，可惜正在雨中，再去看，已经凋零。
　　联想到两个老师，感叹生命有限，人生不能保存，一旦突然从生命里消失，一树梨花落晚风，天壤之隔，寂寞已经来不及了。
　　 年年春深花残，在长江彼岸，在长江尽头，总有诗魂飘荡：“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我问，错过梨花谁之错？梨花无语，谁能回答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