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沉默……

　　我这个人，绝对和心机沾不上边。为啥？从一生下来，爹妈就没给我这方面的基因，天生心口如一，直言快语，脸从未背叛过这颗皮囊里的心。正因如此，我没办法做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因为但凡“得道”的老师，必须隐藏内心真实感受，喜怒哀乐不溢于言表，始终不给学生什么信号提示，让他们摸不清你的脾气秉性，关键时刻还可以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永远牵着他们的鼻子走，把他们服服帖帖地掌控于自己的手心。而我呢，即便从教数十年，也学不会一点老谋深算，总会被孩子们一眼看穿，稍稍有些时间，几个调皮孩子就会凑在一起，研究起我的心理，甚至悄悄谋划对付我的小策略了。
　　原本以为从教育战线下来之后，我这种直言快语、喜形于色的性格会无大碍，起码不至于算是一个什么缺点吧。可一旦踏入行政单位，却再次发现，相比面对天真烂漫的学生，这里似乎是一个更需要收敛表情和语言的地方。
　　直言快语真是一种极大的错误。当面对领导时，明明心里是这样想的，却必须把自己的想法消弭于无声、无形，最好要遁于细微难辨的表情里。一定要点头附和，且面带看似赞同的微笑，然后头点的如同小鸡啄米，喉咙里还有节奏的说着是是是，好好好。整个过程需要万般小心拘谨，倘若一旦把真实的心迹泄露了，那等待着的将是无数冷漠嘲讽的眼神，这眼神有一种顷刻间把人杀死的趋势。领导也会自此对你结上一个大大的心结，你以后的每项工作就极有可能像是在爬山、登坡。倘若面对众多同事，也是不能直言快语、有啥说啥的。其实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无形的把同事这一身份划分成好几个等份了。划分的标准是背景，家庭背景、权势背景和财富背景。财大气粗、官亲势强，是必须成立的，就是当事人不想成立，旁人也一定会把这事逼成一个事实。比如某同事某天穿了件新衣服，其老公身高位重，你的评论最后就不要轻易着地了，衣服肥了，瘦了，长了，短了，都不要说，都要说正合身，真与气质相符。倘若你憋不住嘴非说实话，不等人家本人开口，一大群人就会自动站成一排，将头扭向你，张圆嘴巴，气势汹汹的为你纠正了。哈，不就是一件新衣服吗？至于把穿在身上的一件衣服也打上什么政治烙印吗？原本欣赏新衣服的高涨情绪，全部被打消下去了，而且还置换上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情绪。开始恨自己这张嘴巴，说什么说，衣服穿在人家身上，大了小了长了短了瘦了肥了，跟你有半毛钱的关系吗？非干这种用自己的声音伤自己的蠢事不成？
　　说起来简单，可“本性难移”这四个字可不是先人们白说出来的。佛教把人类之苦分为生老病死之苦、求不得苦、会怨僧苦、爱离别苦和五阴炽盛苦。心里生发的话当如幼苗，管住它不说出口当如把幼苗掐断拔掉，这该属于佛教八苦中的无阴炽盛苦吧。凡事打破其规律及自然属性，使该直的弯曲，该细长的粗短，该发声的缄默，该高喊的低吟，该蹦跳的静止。这该是一种对色受想行识多大的挑战。也许，让会说话的闭嘴和让不会说话的开口，过程一样曲折艰难，且收效甚微。我一次次管自己的嘴巴，结果却很尴尬，有时嘴巴分明管住了，它却悄悄从眉梢、皱纹里爬出来，然后在脸上瘫出一个人人都见得着的大虫子。有时嘴巴明明管的很严，偏偏却在离开的最后一脚，把个意味深长的感叹或叹息落在空中，弥散开一种意味极其浓重的气氛，是嘲笑自己？还是暗指他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那无名声息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出来了，很像是幼芽腐烂后，朽化而成的一股酸臭的恶心吧。不过虽味道不怎么样，倒是顺畅地出来了没有半路夭折转路，终究还是增添了几分释放出去的快感。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所谓群分的群，也就是个秉性相仿、价值观相似吧。无论怎么，一个直率虚假的人也不太可能和一个虚伪客套的人走到多么近。两个秉性相仿的人在一起，即便彼此缄默不语，心也会有一种安全感和温暖感。而倘若和一个虚假客套的人即使聊得看起来多么火热，心与心之间仿佛依旧隔着一座山，身上升腾起一股凉气。
　　参加工作以来，工作单位一个接一个的换，工作环境也跟着不断发生变化。直至现在，办公室空前的大，办公室的人空前的多。了解的，不了解的，熟悉的，不熟悉的，全都大杂烩聚在了一起。这本是理所应当，一个人吃喝玩乐种种喜好可以自己选，可让你有着基本生活保障的工作环境，你却只能心甘情愿地接受，默默地消化适应。因为自己有个码字的爱好与特长，曾经受到过个别领导的特殊关照，就是除一个人员多的大办公室之外，还在一个僻静之处给我安个座位备台电脑，让我有条件把这个他比较看重的爱好保持下去。可是，哪里有那么多比较看重你的个人爱好的领导啊，哪里有那么多优越的办公条件可以为你提供两套办公桌椅和两台电脑啊。一切就那么顺其自然地来，又顺其自然的走吧。默默的承受吧，心虽不平静却慢慢地去调试吧，以更多的营养物品去滋润吧，努力练就一双让心飞翔起来的翅膀吧。
　　日日逝去，年复一年，这么不知不觉地，竟然老成了单位里的老大。当然不是指职位。许是越老越警觉，越老越感觉很多事情并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所以对于这面积空前大人员空前多的办公室，对这偶尔安静偶尔有窸窣的两三人对话的工作环境，竟有些隐隐的怕。总觉得这个巨大空间的看似清幽的环境里，藏匿着一个什么漩涡，说不定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刻，会因为随意发出的什么声音或表情，一个人就可能被卷入这个漩涡，继而泛起一定范围内的波澜。是意识的波澜，是一个人波及到一个人或者一个人波及到其他人的波澜。也许这波澜里就藏着一个心照不宣的小小运动。我就曾真实地尝过这滋味，感受过一种几乎溺水的窒息。从那以后我就修炼自己的沉默。修炼自己在必要的时候彻底闭嘴当哑巴。修炼的方式寻了很多种，只有一种效果显著，就是用文字给自己鼓劲加油。嘴巴虽然闭着，心灵却在飞翔。倘若心在飞翔，嘴巴闭着又何妨。苦是躲不过的，把苦写出来，苦痂就在文字的水中稀释消融了。会怨僧苦，就变成心飞翔甜了。是佛系自愈吗？无论哪种，能愈就好。
　　存在即合理，千人千面，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许是基因，也许是环境，更多是欲望，即便同为人类，灵魂的差别竟越来越大。行政气污浊，这污浊恶气，全是私利和欲望。原本好好的人，却不知不觉被别人驯养成动物，或让欲望把自己牵引成动物。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不就是那高贵的精神性吗？不就该是一种尊重生命尊重他人的基本素养吗？个性可以姹紫嫣红，但真诚直率，却是人之为人的基石。一个人的脊梁，是靠诚信二字立起来的。以私利为目的的一切虚假的修饰花边，都会让一个人的脊梁一点点趴下去，最终走向匍匐。
　　年龄大了，倒是真的意识到缄默的重要性了。
　　沉默是金。
　　沉默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沉默好比夏日的防晒衫、冬日的羽绒服。
　　活了将近五十年，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意识到沉默的好。
　　所以，活了将近五十年，从没有像现在一样认真的修炼沉默。
　　沉默也该是健康的，有生命里的。拨开沉默外的硬土，该有一颗已经发芽的种子。终有一天那种子会破土而出，长大长壮，结出名叫微笑的果实。
　　直言快语的人，也要学会沉默吧。这个世界里，有那么多情不由己，无奈也好，机缘也罢，我们终将把羡慕的目光，投向心中那尊沉默的佛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