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西区
2022-01-20抒情散文房子
那年 在西区一还是在那个西区时,W来看过,但没有进入那个院子。那城市西边,几家工厂,每个早晨,几条通往厂区的路上,自行车驮着的人,乌鸦般汇集到工厂大院,一个个消失在车间里。在他眼里,那些都是被生活剪断翅膀的人,他也是其中一只鸟,而他更像一只……
那年 在西区 一
还是在那个西区时,W来看过,但没有进入那个院子。
那城市西边,几家工厂,每个早晨,几条通往厂区的路上,自行车驮着的人,乌鸦般汇集到工厂大院,一个个消失在车间里。在他眼里,那些都是被生活剪断翅膀的人,他也是其中一只鸟,而他更像一只鸵鸟,在土路的尘埃里,郁郁独行。而另一只鸟蛰伏在他幻念中,常有突兀尖叫声,把他从一个混沌泥潭里,拉扯出来,回到眼前的空间。
那时,天空的云,像一双手掌伸开,像要和他握手,又像一种拥抱。那一双魔法的手,在天空中有着奇巧的变幻,从一团巨大的棉絮变成某种动物又或者一条河流,最后变幻成一张脸,突然让他看出一个失踪的朋友。他热泪盈眶,那是一种神奇的际遇……
那会儿,他的手机响了。
W在电话里说,晚上一起喝酒吧。“喝酒”两个字,让他意犹未尽。和W来到一家小酒店,一句句话融汇到一杯杯热辣辣的酒中,身体开始发热,面颊红得像烧云。他们歪歪斜斜地从小饭店里出来,夜已深,W说:“我到你那儿坐会……”W从没有到他居室里去过,他想W一定等着自己邀请他,但是,他还是说:不行的,那不是一个好地方。他不会让W进入到他的穴居之处,那可能是一个地狱,但也是他一个人的天堂。每个晚上,他安静在一片绝对寂静之中,等到一个神从内心出场。
在那儿,他不和神谈日常生活,那个蒙着面纱,剪去翅膀的神,每天都在和他讨论恐惧和死亡。这让他不断增强内力,以抵御黑暗,而他在和神的交流过程中,可以逐日坦然面对大地上的黑夜了。
他没有向W说太多,抱歉而又暧昧地笑了一下:我那儿只有黑夜的声音,除了我,连个女鬼也没有,那不是一个好地方……W沉默了一下,说:我不去查看了,你这么说有你的道理……
那时,他的手机会在天黑之后,响起来。他习惯等待屏幕上出现的那个名字。他们开始聊天,说少年的事,某本书或电影里的镜头,或者讲述一个完整的传奇故事。直到语言将时间消耗到深夜,而话语也变得像灯光那么微弱下来……在即将进入睡眠时,他有瞬间的眩晕感,不知身在何处,他会在那儿出一会神,仿佛看到天光在他走着的路上,慢慢暗下来,路灯一盏盏从头顶上,亮起来,它们是这个世上的一双双眼睛。
“到家了,打个电话过、过来。”他不放心W,向w抬起的手,仿佛承受不住重量而瞬间就垂落下来。很久以来,每次夜晚分手,W也总这么说。
从入口处的坡地,走上来,他听到打开门锁的声音,抬头看看,圆月很小,天空高远。这个秋天,到处暗影绰绰,像埋伏着伺机偷袭的生灵或者鬼魂,他觉得自己就是蛰伏在暗影中一缕魂魄。而突然从一边草丛窜出的猫,像孩子哭声的叫,惊扰到他。但瞬间,他就会想,这么一只猫,也来逗他玩。
又一条黑影跟在他身后,那条拖着长长尾巴的狗,两只眼睛像两团炭火,他站住,转身,对着它说:“嘿,你想干吗?”黑影停住,放下两条后腿,坐立着。“不要跟着我,不——要——”他加重了语气,字符之间隔断了气息。
“这是一个没有人气的地方,动物们也很孤独了。”他这么想,但走到第三户门口,门被打开了,一个黑脸男人出来了,他的邻居。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男人背后传出来:你看看,这是酒喝得不少。他咧嘴笑笑:这么晚了,咋没睡觉……女人见他差点摔倒,推了男人一把:扶扶他……男人说:“要扶吗?”他摆手,摇头,大步朝家门口走。从腰上取下钥匙,刚要开锁,就掉地上了。他弯腰捡起来,再一次打开锁。
他睡在正房的房间里,夜里,他被体内酒精烧醒,起来喝了很多水,之后,又大睡。他梦到自己骑行到了月亮上,他觉得那是一次浪漫无比的旅行,但是,他撞上一堵堵路的墙体,一声沉闷的声响,他惊醒过来,他想,一定是那只猫,在跳墙了。
他想起了W。直到离开那个地方,W也没有到过他住的地方。那个经常打来的电话,也在某个夜晚中断了。W一直没有说出他的担心。W只是确认他的存在,以便找到他,在某个意外发生之前。 二
从这边看过去,埋没在空间里的院子,它就是一个尖顶的建筑物,浮在上空的是一轮圆月,它肃静在一个人的东方。那扇铁门里,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他在等消息。他们说,这儿马上会变成一片废墟,新的建筑会在这里出现。他站了一会,就觉得嗓子发痒,不停地咳,晚上,他有些奇怪,没有任何征兆,他就生病了。他蹲在地上,风吹着他热烫的额头。回到木头床上,身体裹进被子。他以为会在高烧中,进入一片混沌的世界。也许世界快到末日了,不,不,是他的世界……他真的变成一缕魂魄,而将永久地进入他的梦幻之地。
几天之后,那种热奇迹般消失了。他像褪下躯壳。眼前的枯草变得无比纤细,映照在镜子中的他的胡须,一根根地,像被软化的刺,失去了原有的风骨……
他从床上爬起来,眼前灰褐色的土地,被茂密的枯草覆盖着,它们灰白而丰盛。许多生命从那里消亡,而那些形体,却保持着生的体貌。但是,他从一棵树干上,看到春夏的银杏树,还有土地上,一片葱郁的蔬菜,被一双神秘的手掌从上帝那儿带到了眼前。他以为的终老之地,瞬间变得娇艳无比。他清醒地知道,那来自过去,而眼前的院子狭小,像巴掌那么大,在他的知觉中,一点点伸开去,渐渐地无边空旷起来。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在岛屿上,那里藏着密谋的船,在水的平面上,迎风招展,水和天空是一体的,那么蔚蓝。与他同船的那个人,挥舞着镰刀,跳着奇怪的舞,那个危险的动作,终于戳开本不坚硬的木头船壁,行进中的船,终于在达到岛屿前,下沉了。
那个人,曾经带走了他的一切,又让另外的一些东西,以陌生的面孔显现出来。那天早上,他从床上睁开眼睛,天空在下雨,而在雨的远方,一个人站在肃静的城市里,那个打电话的人,占有整个城市,而雨水仿佛将那城市的空间清洗得宽阔。眼前的空气里,有一丝火焰,噼里啪啦地跳动……
他挣脱大脑带来的强烈幻觉,他抓起铃声不停响起的手机,那是一个推销产品的电话,他挂了,继续在那的想象之中……遍布土地的野草,燃烧出绿色光芒,一条小巷穿过灼烧的温度,晚霞在天际燃烧,他站在路边,看向落日。从远处过来的光落到他的身上,仿佛他身上,起了火……
他向往那些火,而又惊恐它的迅疾热烈。或者他僵冷的身体又渴望靠近那些火焰……那火海怎么可以将他变成一个枯萎的影像呢?他被一种具有毁灭性的感觉掘住了。一瞬间,他问:这是绝处了吗?他找附近的参照物:高大的杨树,低矮的房屋,以及那条藏在光影下的路,它宽敞而悠远地伸向远方。
他走出了那个院子,绕着城市的道路走了一圈,傍晚,他从一条叫龙头路的街道延伸过来,到达华山路,走五分钟,拐上一条斜坡,进入通过院子的小巷。那里没有灯光,所有生息自风吹过地上的草,发出了声响……
……那些都成为过去了,而那扇门关着的门,藏着无限悠远的时光。那一片平静的黑色后面,像一个大海。他推了推门板,没有任何动静,仿佛世界在那一刻,安静得惊心动魄。他没有跨到海那边去,他到不了那艘船上。他允诺自己出海的念头,也随之夭折。船在水面之上,雾气弥漫,帆正在升起。他只看到那个人双手拽着绳索,之后,那个侧影面海站着。他看不清面容,不知那个人眺望什么。
他想到,已经长大到了远方的孩子。她在微信里说,几年前,她不敢站在甲板上,现在,她比过去懂得这海的环境了……
晚上,离开这儿,他到那个邻居家告别,那亮着灯的房间,没有应声。他想:在那样的寂静时刻,每个房间的门都不是随便敲的。对于门里的人来说,站在门外的都是陌生人。
三 终有一天,那个居所会拆除,会倒塌,他能否还原那扇门的存在?
那扇门,是他进入过去的入口。他把头伸进那扇门里,又缩回来,他什么也没看不到,他嗅到了浓重的霉变气息,他退回了小巷。在那开过兰花草的地方,他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她指着那扇黑油漆的门,说这儿是她的家。过了好久,他终于认出了这个女人。
她搬出这个地方已有十年了,她说在外边过的不好,孩子在车祸中去世了,男人死于癌症。她等着用钱,来这儿看看,这个房子什么时候拆迁。那个女人没有打听到消息,走了。
他依靠着门坐了会,风吹着他的身体。一个年轻的孩子,走到这里来,躲在墙角里抽烟;一个老年人,在那儿割土地上的干草;那个夏天,他常在这个站着,这儿是风的入口,风把他的身体吹得清爽;割草的人说,有人在晚上,刨走了这儿的两棵杨树,那几天接连下了多天的雨,雷声很大,会劈死那个偷树的人。
过去把他内心的东西偷走了,他想,春天和星光也会愤怒的吧。他一天天活到了多年之后。还可以沿着记忆指引的方向,来到院子这个地方。他只能以记忆复原院子和房屋的过去的样子。他总觉得,那黑洞洞的空间里,收容着他的远去岁月。
他也曾站在绿色树叶织成帘子里,无数次看天空。绿在夜晚变成了黑色,融在夜里。但他知道它是发光的绿,它活着,和他交换生命在幽暗之中,传达的欣悦。
而这里,那斑驳静止的墙壁,封闭陷入幽暗的院落,成就了他作为穴居者的幻觉。天黑之后,布满暗影的空间,过道,物品,以及沉寂太久之后的气息,沉浸到他的身体里。他知道,一些东西放久了,会产生特有气味,比如新鲜床木,红油漆的木椅,经历夏天潮湿的浸透,长久之后,生成另一种霉变的味道。
他被湿重腐化的木质味道缠绕着,日渐浓重的气息,强行进入他的嗅觉和感觉。那时,躺在那张木头床上,他只能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粘稠的气息无处不在,他打开窗子,而窗外空间依然是湿重的味道。密度很大的雾气包裹着他,渐渐的,身体粘了一层东西,他像蜻蜓粘到蜘蛛网上,然而在这种束缚里,他沉入无法抵抗的睡眠。那颗一直逃离挣扎的内心,终于让他置之死地而后生。
它们终究变成了一场回忆,他不再惧怕记忆造访它们。很多时日之后,那扇门,始终像一道暗影存在着。他知道了,一扇门像紧闭的唇,而所有的表达,像上空的月亮,它会在那个时候欣喜如初,愤怒如初,也会醒悟如常。他的身体会沐浴到一种光芒之中。而那里,万物静默如述,仿佛一个古老的故事在传递。
2018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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