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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故乡的池塘

2022-01-20叙事散文谭庆禄
北方平原上,据我所见,村子里大都有一个池塘。池塘的形状不必规则,大抵随物赋形,不过,总以位于村前,为宅院树木所环抱者为多。吾村的池塘形状有些特别:貌似两个,实为一体。一条村路从池塘中间延伸过去,而路基又不够高,水少时,村路露出水面,车马牛羊……


北方平原上,据我所见,村子里大都有一个池塘。池塘的形状不必规则,大抵随物赋形,不过,总以位于村前,为宅院树木所环抱者为多。吾村的池塘形状有些特别:貌似两个,实为一体。一条村路从池塘中间延伸过去,而路基又不够高,水少时,村路露出水面,车马牛羊从容经过,雨量一大,塘中积水渐多,那路就谦逊地隐于水下,不影响两个水塘的交流。村里的土地大多在村南,塘中之路乃是主要的甚至唯一的通道,遇到大雨滂沱、塘水浩淼之时,下地干活十分不便,勇敢者会选择涉水而过,稳健的人,以及老人和妇女,则要绕行西门,多走三四里路。对于这种不便,村里人习以为常,又安之若素。


鉴于这种状况,我曾自作聪明地暗自设想解决的办法,我设计了一条高宽平坦的大道,其下埋设管道,让两口池塘的水随时可以交流,而又不影响道路的畅通。先祖父告诉我,以前,村上的人就想到过这一点,并且照着做了。后来发现,左塘沿岸的人家渐渐败落,而右塘沿岸的人家则渐渐发达,偶然有风水先生经过,看出了其中的秘密:右塘小而弯曲,其形若一只母鸡,敷设的管道,恰是母鸡的喙。这样,母鸡吃的是左塘的食,喝的是左塘的水,而鸡蛋却下到右塘去了。于是人们堵塞了两塘间的通道,池塘左岸和右岸的人家,复又相安无事了。


多少年以后我才慢慢意识到,对于村子池塘是多么重要。池塘村子的胃,甚至是心脏。这么说我自信一点儿也不过分。本地的首府聊城又被叫做凤凰城,古城内观前街南侧有一个池塘,名字就叫凤嗉,凤嗉一名,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乡村里,池塘是所有降水的汇聚地。村子里每一所庭院,围墙底部都会留一个小洞,叫做“阳沟”,那是庭中积水的排泄口,由此流向胡同,流向街道,最后流向池塘。这就有如不计其数的毛细血管,最终都通向了心脏。田野也是如此。庄稼喝足了,草木饮饱了,大地浸透了,剩余的部分或急或缓,或迟或早,都要到池塘里来聚集。池塘中的水,雨歇之初,往往是浑浊的,上有各类漂浮物,似有未经驯化的野性,止可以濯足;日子一久,就变得十分清澈,可以浣衣,可以洗澡,甚至可以濯缨了。


那个时候,池塘的水也有夏涨冬消,一般是不见干涸的。有了这一塘清水,就不必发愁地下水的补给。有了它,井里的水位就很稳定,水质也好,村中的可以汲食,田里的可以灌溉。赶上某年降雨量实在太大,池塘里也水满为患。不过那也不要紧,一到警戒线,水自然会沿一条不显山露水的水道,流向东边的马颊河。吾村的警戒线是池塘西岸南的一户人家。塘西岸芦苇茂密,那家人便宜藏在青青的芦苇丛中,平时看上去有几分神秘,而地势偏低,一到院中进水,那家的老汉便站出来高喊淹了,村东的人听到,提一把铁锨,把那水道掘开,大家又相安无事了。当然,放水也只是放走了多余的,并不是将池塘的水全部放走,只是不致泡倒了屋宇而已。超越警戒的机会并不多,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难得一遇。上天降给这方土地的雨雪,是上苍对这方土地的恩赐,不可以让它轻易流走的。再也就是那地势,也无法让水全流走的。


从田野、村落到村前的池塘,再加上通往马颊河的那条水道,是一个精确完美的水文系统,也是一个符合环保精神的生态系统。池塘则是这个系统的中枢。我不知道是谁人设计了这一微形的水系,也许并没有哪一个人刻意地设计了它,只是先辈们一代一代跟水相依相生的过程中,慢慢积累成的,所以它才显得如此自然质朴,几乎没有点儿张扬跋扈的人工气。池塘在这个水系中作用巨大,对于村子以及所在田野的生态至关重要,然而它却平静安闲,有大用而不显其用,有大功而不居其功,是一种大家气象。


我家就在池塘的左岸,与池塘相隔一片疏朗的枣林。放学回家,夕阳在天,如果风平浪静的日子,墙上就会映出我的两个影子,一浓一淡,起初我颇为纳闷,后来先祖父告诉我原因,浓重的影子是天上的太阳照出的,浅淡一些的,则是水中那个太阳映出来的。所以每个逢有两个影子伴随着我行走,我心里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在池塘边上长大,对池塘当然十分熟悉。池塘里有很多鱼。水面上游来跳去,不时弄出一些动静的,是那些心浮气躁的白鲢,它们总是精力充沛,莽撞而好动,平时就在水面上游动,好像在向人夸示游泳的特技,像箭一样射去射来,遇有惊动,哗啦一声,消失掉了。只是过不了一会儿,又会在彼处显现。它们是水中的活跃分子,是鸭鹅喜欢的种群。水中的鱼也像生活中的人,真正有实力者总是沉在水底,从来都是悄无声息。有时候,它们也会出来晒晒太阳,悄悄浮到了水面,却从不激起一丝水花。正午时分,是池塘周遭最寂静的时刻,这时候你手搭凉蓬仔细看去,就会看到它们黝黑的脊背,一条条连成一片,却依旧寂然不动,似有若无。如果碰巧鸭鹅游到这里,鹅掌不小心碰到其中的一条,一尾巴打过去,鹅群里发出一阵惊叫,如遇大敌,溃不成军。


一个夏天,池塘都是孩子们的乐园,到池塘戏水,即可以防暑降温,更是一种趣味无穷的游戏。然而在水中嬉戏,有些鱼类却不得不防。当然,池塘中的鱼类一般都很善意,包括长到十斤以上的大鲤鱼,也不会主动攻击人类,哪怕是个孩子。然而,池塘中确有一些特别的鱼,你不小心踩了它,它并不在乎,却会扎破了你的脚。有一种鱼似鲶鱼而体小,嘴巴扁而阔,黄色无鳞,捉上岸来,它会咕咕地叫。它有一根硬刺生在背上,长而锋利,是专门为那些敢于踩它的脚丫子准备的。汪曾祺先生的书里,将这种鱼称作昂蚩鱼,而有一次在长沙橘子洲,却发现店家呼为黄鸭叫。我感觉长沙人的命名颇为形象。还有一种鱼当时我们叫它季花,其实应该写作罽画。与黄鸭叫不同的是,这种鱼背鳍中藏有一排硬刺,如一把倒置的木梳,其刺个个锐利无比,踩了它,就是一排伤口,让人特别地疼痛难忍。这种鱼身体宽厚而有花斑,形容有些怪异,我们对它满怀莫名的恐惧和仇恨,不知道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桃花流水鳜鱼肥”的鳜鱼。


池塘一般会种上莲藕,巨大如盖的碧绿荷叶,可远观不可以亵玩的荷花,那是十分美好的记忆,鱼戏莲叶东,芋戏莲叶西的生动,也足以让人忘忧。吾村的池塘里,有一年种了菱角,那真是一次特别的记忆了,李义山无题诗“风波不信菱枝弱”,还真写出了菱角秧在水中的漂泊无依。

那个年代,田野里树木已经比较少有了,可是池塘岸边,还是很有些树木,所以显得尤其特别。南岸的白杨,东岸的枣树槐树,更多的则是柳树。柳树喜湿,在池塘边长得蓊郁茂盛,树干和树冠都十分巨大,树荫密匝匝的,树下就成了夏日乘凉的好所在。大人们总是摇着蒲扇,有一搭无一搭地唠着闲嗑,如果家里有米下锅,那是十分悠闲自在的。由于对池塘的熟悉,对于描写池塘的诗句,如“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类,理解起来毫不费力,有一首诗写道:“独坐池塘如虎踞,绿柳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我读起来也毫无障碍,塘蛙那种雄视侪辈的神气,真是再熟悉不过。


前几年,我回到故乡,走到一直让我梦魂牵绕的池塘边,池塘已经干涸见底。我可以走到屡屡为季花鱼伤脚的地方,甚至走到当时我深潜不能到达的池塘最深处,那都是一些充满神秘感的地方,是那些异类的生息繁衍之地,可如今已是一个丑陋干燥的深坑,跟我们平时经常走过的田埂一样,成了人类活动的场所。没有了水,没有了鱼类,没有了池塘的生动,只剩下裸露的、没有道理的硬土。这确实让我很伤心。我安慰自己,说世界上的事都是这样,旧的打破了,可以建立新的,一个新的乡村水系,也许正在形成,但是我还看不到,这个水系中是否有池塘的位置,我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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