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

　　我埋过一只小燕子，是在奶奶的教导下完成的。我用自制的弹弓在院子里打麻雀玩，但我打不着。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屋檐下的燕子窝，刚好有几只燕子在窝边上站着吱吱吱叫。我学习不好，贪玩，但我也知道燕子是益虫，不能打的。我学到的是，好的碰都不要碰，还要保护，坏的就是要打的，坚决要消灭。生性叛逆的我举起弹弓就向燕子窝射去，孰料这次竟然这么准。燕子窝边上一阵混乱，几支燕子从屋檐下窜飞了出去，有一只打着旋儿像一片叶子掉了下来，落在我的面前。燕子扑腾的声音惊动了正在厨房里做饭的奶奶，奶奶从厨房探出头来看了一眼，赶紧放下手中的抹布和系在腰上的遮腰，很快来到我的面前，谁让你打燕子的，造孽呀！顺手就把我的做案工作没收了。我怔怔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奶奶蹲下去碰那只燕子，一动不动。死了！我心里已然有了负罪感。在奶奶的督促下，我捧起燕子，把它带到了后院竹林边上。在一棵桐树下用小铲子铲出一个坑，然后把燕子放了进去，又埋上土。我还用手在埋燕子的地方筑起了一座小坟。做完这些，我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难过，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快的我就把这件事情淡忘了。
　　在这棵桐树下，还埋过一只羊。那只羊是奶奶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奶奶养这只羊纯粹是为了给我喝羊奶。那是一只纯白色的羊，我曾经也牵着它走在乡间小路上，也学着奶奶的样子，抓着羊乳挤羊奶。那只羊很安详，在我的眼里。然而这只羊终究还是死了。是隔壁的二婆先发现的，她小跑着进了我们家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南面的地边上那只羊是咱家的吧，快去看看，吊在渠边上，怕是不行了。奶奶从屋子里率先冲了出来，跟在后面的有婶子，叔叔，姑姑们，她们跑着出了家门。我跟不上，就站在家门口等。一会叔叔回来拉了架子车，再一会，一家人都回来了，羊也被架子车拉了回来。羊死了，据说是吃草时失足掉水沟里，被绳子扯着勒死了。一大家子人围在院子内，奶奶在不停的叹息。大家都在商量着怎么办，有人提议卖掉，有人提议吃肉，唯有奶奶一声不吭，她心里肯定很难受。奶奶不发话，其它人说的都不算数。奶奶的眼圈慢慢红了，她什么也没有说，默默的离开。她去了后院竹林边上的桐树下，找来了的锄头等工具，她要埋掉这只羊。其他人显然很不明白，埋了多可惜！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帮忙，羊的体积很大，要挖一个很大很深的坑才放得下去。我看着父辈们帮奶奶挖坑，我人小帮不上忙，我能做的，就是看着奶奶难过。这件事情后来在村子里传了很久，很多人不理解奶奶为什么要那样做，要知道那还是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埋掉一只羊是多么的可惜和不被人们理解与接受。
　　我小时候多病，直到上学了还是体弱多病。有时没什么病症，却在深夜里一个劲的乱喊乱叫，闹的一大家子人不安神。奶奶一直精心照料着我，还找来法师作法避邪，后来说是家里的风水不好，所以后人就多难，具体的就落在我身上了。我是家里第一个孩子，也就是长孙，奶奶从小就对我疼爱有加，直到奶奶离世前，我都是跟着奶奶睡的。我曾经帮着奶奶埋过一件物件，但我至今不知道是什么。那件物件用红布包着，有砖头大小，就埋在家门口正对着的马路边上。我问过奶奶，奶奶一脸的神秘与虔诚，显然，这是个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然就失效了。那个时候，我已经能抡得起锄头了，奶奶没找别人，我很高兴能帮奶奶做这件事。从小到大，我都帮不上忙，只会添乱，或者像埋那只羊时一样是个旁观者。这次，我亲手帮奶奶，奶奶站在一旁指导着我，挖多深，多大，我卖力的做着。至始至终，奶奶的态度都是那样虔诚。待我埋完那件东西，奶奶站在那个地方嘴里默默的念叨着，双手合十，向着埋东西前面的一处荒野之地。后来我终于知道，在我家门口正对着远处的荒野里，有十几座坟头，可能家门正对着坟头不吉利，所以才在这里埋这个物件。奶奶一直信佛，她这样做肯定是得到了神的旨意。虽然我不迷信，但我把这理解为奶奶对我以及对家族的平安企盼。
　　1994年的冬天，大雪封存了一切，奶奶也被封存在那个冬季里。在村庄的北边，庄稼地的边缘地带，我的奶奶永远的睡着了。我再也叫不醒她，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奶奶在土炕上睡着了，我放学回来，调皮的用铅笔在她脸上画圈圈，奶奶醒了总会笑着把我拖上炕，使劲挠我痒痒。冬天是静寂的，奶奶被父辈们从医院拉回来后，一家人陷入了悲痛。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划上了终止符。没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但既成的事实已无法改写，死亡无法回避，对于每个生命个体而言。但在死亡来提档时，我们依然是那么的无奈与不舍，无法释然。当时的我或者还不懂得死亡的意义，我只是看到父辈们招罗来很多人，在村庄北边的庄稼地边上挖坑。那个坑比我之前的见到的坑都要大得多，从坑里淘上来的土都堆成了小山丘。在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在白幌晃动的人群里，在刺耳的琐呐声中，冰天雪地，白雪苍茫，一口棺材被抬放进坑里。幼小的我躲在人群里，看着这古老而庄重的仪式：落棺、封土、掩埋。一铲又一铲，一堆堆土落下，一座坟起。奶奶就这样被埋了，以后，以后的以后，我想见奶奶，就只有来坟前奠基她老人家了。
　　埋燕子，奶奶给我心里埋下的是善；埋羊，奶奶在我心里埋下的是怜悯；埋物件，奶奶在我心里埋下的是信仰；而最后，埋奶奶自已，在我心里埋下的是种子，一颗爱的种子，人间大爱。奶奶是个平凡的人，她一定不会知道她给了我这么多。这一路走来，我都在践行着。虽然也做过错事，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一直心存善念，怜悯之心，有所求，爱着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以及世间的一切美好。
　　 ---------[ 本帖最后由 张谋 于 2012-12-14 10:4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