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锁梅是
2022-01-20叙事散文敬一兵
日暮乡关锁梅是敬一兵一我每次都是在夜晚坐火车匆匆路过攀西地区。攀西的夜晚窥视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只能看看攀西夜色的粘稠性。最多就是揣摩一下夜色的重量和厚度。看不穿看不透，既是我对夜色的印象，也是我对攀西地区的印象。这次就不同了。攀西地区成了……
日暮乡关锁梅是
敬一兵
一
我每次都是在夜晚坐火车匆匆路过攀西地区。攀西的夜晚窥视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只能看看攀西夜色的粘稠性。最多就是揣摩一下夜色的重量和厚度。看不穿看不透，既是我对夜色的印象，也是我对攀西地区的印象。
这次就不同了。攀西地区成了我的目的地。
侄女到火车站接我。人还隐遁在浓如泼墨的夜色里，她的声音和气味却先期递到了我的身上。这是夜晚攀西独有的神秘和韵致。侄女媳躲在一辆破旧的三菱车上。我们上车后他才开口说进城后先去吃点宵夜。一改过去几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的德行。他的语调尴尬拘束，像平滑柔软的绸缎上赫然醒目的皱褶。在火车站与城区的间隙中，这种语调可以加重风尘仆仆异乡人的流浪感和坎坷感。我的祖籍在川北。生我养我的地方是红土高原。我如今却成了这两个地方的过客。暗自心酸的体验无人知晓。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过客的心态就是这样——不愤不启，不悱不发。
姑爷，你先尝点锁梅。侄女话到物到。我的锁梅记忆也接踵而至。
四十年前我还是个少年。懵懂的特点和依赖性的生活，决定了少年的世界一头连接着此刻车窗外呼呼大睡的夜晚，另外一头连接着食物。那时我跟随母亲到攀西五七干校时，清明到夏天吃得最多的零食就是锁梅。当时只知道锁梅好吃，酸中泛甜回味悠长。并不晓得这种味道能够穿越四十年的光阴，用它的质感和对舌头上味蕾的冲击力提醒我说，锁梅才是一个懵懂少年贫瘠生活中唯一的精神象征和归属。
夜晚可以隐遁人的身体，大地的颜色和万木峥嵘的轮廓。无法隐遁的是田埂边被风吹得呼呼叫唤的锁梅枝条。还有随风四下漫漶的锁梅清新气味。锁梅的记忆在夜晚复苏，又在一辆夜行的三菱车上草长莺飞。像一个提线木偶活蹦乱跳。锁梅记忆中的景象和情愫分明就是操纵木偶的线。线条的韧性和张力，引导许多栩栩如生的柔软画面走马灯一样登台亮相。
我曾蹲在坐姿松散随便的老妮儿摆的小吃摊边吃过醉虾。入口即化的细腻感就跟阳光涂抹树林一样安详自然。我也坐在脸上荡满笑容的女人开的小馆子里，听过一群手执小甄酒的彝族姑娘唱祝酒歌。祝酒歌委婉潮湿。听久了我就会觉得鼻子发酸眼睛发胀心里发慌。我还看过尖腮瘦颊肤色黝黑的老人一边吸烟，一边和旁边的人用没有筋骨的语言交流。这种交流跟我现在习惯了声音带钢针、语言上粘满沙砾、说话像吵架的交流方式迥然不同。当然，更多的时候我是在风声乐声永不疲倦地从耳朵边飘过的街道上行走，让阳光把我的轮廓和线条晒得越来越旖旎越来越充溢。是说攀西人很难看见表情麻木、严厉、或者多少有些热迷糊了的痛苦模样。原来，没有棱角之分的柔软时光可以把人身上的刺打磨干净。
倘若没有人的活动，柔软的画面还会更纯粹，会更逼近锁梅的柔软性质。事实上，锁梅从质地到内核，从轮廓到色调尽是亲切和柔软的元素。看不到关籥蕃篱钢打铁铸的丝毫踪迹。因为锁梅，攀西才有了柔软的性质。胜过我的祖籍也胜过我的生长之地。
二
早晨走小路上山去为我的二哥，侄女的父亲扫墓。
小路类似羊肠。弯弯拐拐避开了车辆的袭扰和商铺的喧嚣。通车的大路都被文明和各种各样的价值占领了。自然的顺序结构美学元素都挤到羊肠小道上来了。小路两旁野草萋萋百啭千声的景致，仿佛藤蔓上长出来的倒钩刺钩住我的心就不放松。我的脑袋里全是锁梅的记忆。由于这个记忆，我忽然觉得每一条山路不再通向吹拂的山风中。而是通向了锁梅。通向锁梅就是通向了柔软这个词汇。
时间是节气连起来的一串念珠。春分那枚念珠才被清明这颗念珠取代，攀西地区的锁梅叶子就展开了身躯。沟坎边乱石上尽是欲流的翠色。折射着世间的沧桑与动荡。夏至这颗念珠安放到位的声音还没有响起，有的绿叶已经按捺不住激动，早早把扁球形聚合果状的红色锁梅和盘托出。状似绿色世界里逡巡者手中的灯笼。大白青天都要提着一盏灯笼逡巡。此情此景除了说明攀西的气温高于省城外，更多的还是泄露出了伸手可触的寸阴若岁举首戴目的急迫性。这种急迫不同于速度和频率上的急迫。完全属于一种指引的冲动和在迷惘中呈现的快感性质。
锁梅果实从浅绿色走进红色。再从红色走进紫黑色。最后，在枝条上无奈地熄灭了自己的灯笼。四十年间都是这般一个情形。颜色出现的顺序既是锁梅的物性记忆，也是对自然的一种认识和记录的结果。它们到了我的感官里，就成了坚守秉性不离不弃的缩影。
我是一个漂泊之人。自我流放的经历促成我从不寻求任何理由保存往日的记忆。很多时候，往日的记忆不是一副中药可以调理身心，而是一种蛊惑一种欲望能够搅乱宁静的内心世界。再次邂逅锁梅后，不相信时间不相信经历不相信自己的我，忽然有了一种情感的负担。连我自己都感到淡漠冰冷的脸上，也忽然有了温度。
想起了一个关于蛇的传说。传说中的那条蛇喜欢藏身在锁梅灌丛下的乱石里。依凭锁梅枝条上尖锐无比的刺来保护自己孵化下一代。蛇走后总是要抽身从远处回来，在自己曾经呆过的锁梅灌丛边徘徊周旋。然后才再次离开。从字面上理解，徘徊不是寻觅而是一种等待。蛇要等待什么我不晓得。我只晓得我从锁梅身边离开四十年后，中间没有一次转过身子转过脸庞驻足在它的身边。如此行径，足见我是一个多么心浮气躁的颓然过客。连蛇都不如。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这个诗句过去是留给黄鹤楼的。现在应该是留给锁梅的。四十年斗转星移物非人也非。原本城区四周山麓上松树栎树波涛起伏的景象，还有一个懵懂少年曾经频频出现的身影，现在已被飞机播种长出整齐划一的树木取代了。
整齐性不仅体现在树木高度和种类的一致上，还体现在了树木物质制度、秩序和观念的一致上。我叫不出这种树木的名字。但它们的整齐性我却十分熟悉。往大处说像城市街道旁排列有序的行道树。往小处说像培育在温棚里方方正正的苗株。看久了人就失去新鲜感。严重时甚至类似于裤管里伸出来的假肢，僵硬刻板无聊乏味。
过去锁梅灌丛四周裸露的乱石泥土，现在也被紫茎泽兰这种有毒的野草遮盖得严严实实。断了传说中蛇行的道路，也断了我脑袋里桃花源美轮美奂的印象。最刺眼的还要数那些漫山遍野摩肩接踵星罗棋布的坟茔。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它们成了舞台的主角。锁梅反而成了它们表演可有可无的道具。
人性和美学的悲哀莫过于此。
我在锁梅世界里缺席的时间有多久，锁梅环境的变迁——归根结底就是被侵略被破坏的过程就有多惨烈。惨烈越剧灾难越重，灭绝降临的速度也就越快。好在，我现在自我流放累了还有锁梅这个乡关可以回归可以寄托。我生后的人，他们在生命的道路上漂泊久了，还会有类似的地方成为他们的归属吗？应该没有了。我想。凡是能够生长锁梅的泥土，未来总有一天大概都会被文明占领。看一眼钢筋混泥土制造出来的城市，就可以知道文明对土地占领的速度和力度，暗暗扣合了欲望扩张来势急遽猛烈的势态。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文明的大戏唱罢，我生后的人已无立足的泥土了。他们不得不拆掉城市这个为文明搭建的舞台。不得不把被城市占领的土地重新归还给荒野归还给锁梅。所谓物极必反，便是如此。
这是站在锁梅身边我脑袋里冒出来的想法。没有悲哀宿命的色彩，有的全是诗意节律和美学性质。
三
锁梅不会改变自己的秉性。生长状态。叶子形状。枝条颜色。果实味道。生长周期。这些秉性早已集体驻扎在了我懵懂少年的脑袋里。几十年后与我的眼睛邂逅，依旧没有一丝改头换面的迹象。锁梅一生只遵从自己的秉性进行生活。叶子枯萎了。果实腐烂了。这仅仅是一种形式。情形如同不留余地遍遍锤打壳落核出，目的都是为了突出秉性的存在。
秉性是锁梅的遗传结构。是它们生活的态度。它们天天都要推开周围植物合围而来的矜持、攀比、斗艳、喧哗和侵略的干扰。一生只专心自己每片叶子打开的速度。斟酌叶片呈现的姿态。关注果实被托举出来的角度和颜色变化的进程。计较光线切入的方位和被暗影滞留在身上的时间。这一切在过去都被我熟视无睹忽略而过。
我与锁梅最亲近的程度，是在贪婪眼光的驱使下，把锁梅果实连同细如发丝莹净纤柔的嫩茎一同折下来吃掉。
我吃掉一颗锁梅，就是吃掉了一部分阳光、雨露、土壤中的养分和地气。顺便也就吃掉了属于传说中那条蛇的一部分情愫和希望。我没有认识到这是一个天大的罪孽都不说了。麻烦的是我并没有凭借锁梅在我肠胃里的贡献而变成太阳、雨露、土壤养分或者地气的一部分。与此相反，我利用肠胃里的太阳、雨露、土壤养分和地气来维持我流浪的能量。更为可憎的是，我还唆使这些能量与我身上可怜的自然属性进行相互残杀。随着身上自然属性的泯灭，我开始在生活中变得自以为是假眉假眼。为之吃了很多苦头。
我在变。我的堂妹也在变。我离开红土高原时，堂妹在红土高原为我姐带娃娃。乡坝里出来的她穿得土里土气都算了。关键是她做事粗鲁手脚太重。不是把碗打烂，把菜炒得难以入口，就是把娃娃弄哭。特别是她以为在电梯公寓十二楼的房间里吃上几颗锁梅，就一举拥有了小资情调那种偷偷模仿城里人享受的模样，很是让我不屑。后来势态发展越来越糟糕，终于被我姐把她打发回老家了。
三五年后我阴差阳错回过一趟老家。是春节前夕。堂妹从深圳打工回来。一副贵夫人的打扮把我吓了一跳。她得知我在红土高原过得不如意。情形宛如丧家之犬。她的表情和态度顿时出现了天差地别的变化。我说话她爱理不搭。我带来的锁梅她看都不看一眼。我掏一根劣质香烟点燃，她走过来把烟从我嘴唇上抢去扔掉。说这样的纸烟呛人受不了。话音未落，一根柔和七星烟夹在指甲染得如猪血般猩红的两根手指间递到了我面前。
我的情绪在悲哀中倍受煎熬。她的表情却在入窗而来的一道太阳光柱中，伴随翻腾的尘埃从势利到虚伪，再到炫耀和招摇之间变化。令人眼花缭乱。堂妹从生理到心理的变化，让我觉得老家很陌生。再熟悉的事物，只要掏空了内核仅剩一副干瘪的皮囊，都会给人留下陌生的印象。
不美化。不丑化。不扭曲本性。无论置身僻静的荒野，或是跃身进入药典史书里呈拯救人类的翩然风雅名士状。锁梅始终不改变自己朴实自然的秉性。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喜欢锁梅而不喜欢堂妹。也不喜欢我自己。
人在生活中最虚假的，莫过于舞台剧那种善变的面孔和抄袭生活模仿矫饰的动作。确实害人又害己。
四
我跪在坟前磕头。希望穿过侄女媳的话语在明媚高亮的色彩中，找到与阴界二哥神形契阔的结合点。
二哥坟茔边生长的一丛锁梅灌丛，我相信就是我和二哥神灵的结合点。
时常听人讲相见不如怀念。这话堪称真理。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的。
被我思念过的人是幸福的。他或她的幸福就是在我的脑袋里永远都有一张不老的脸。锁梅不同于被我思念的人。长期没有见面和再次邂逅，它都给我呈现出一张不老的脸。红色或紫褐的枝条。羽状复叶。桃红色的伞状小花。扁球形聚合果。这些都是锁梅不老的脸。我相信也是藏在锁梅身上神灵的脸。神灵的脸是不会衰老的。只不过神灵暂时收藏起了自己的脸，戴了一副锁梅木质的面具。我过去熟悉的锁梅细节，无论时间过去了多少年，到了今天它依然忠实地呈现在我面前。这是锁梅给人亲切的感觉。也是家让人怀念的原因。
羽状复叶上密密麻麻的细绒毛。黑珍珠一样集合在一起的一枚锁梅果实。枝条上布满的刺。所有尚未成形或者已经成形的细节，与其说是生命的符号不如准确说是灵性的元素。在我的眼睛里，这些元素无疑就是无数的灵魂。灵魂轮候在锁梅的身上，相当于它们的祖先，极有可能还有我二哥栖息在锁梅身上。它们从根本上确定了锁梅的面貌。同时也昭示了锁梅的未来走向，修改和矫正着锁梅给予我的印象。这不是我的臆断。
过去我到过很多城市。即便这些城市的轮廓差别达到鸟都飞不到的高度，深度超过了埋葬死人的位置。如果不从方言、传说、河流、古树、古迹、老房子、地方习俗和泥土这些元素出发的话，我是绝对不可能把这些陌生的城市，从我熟悉的城市里区分出来的。这些元素都具有生活的气息。是我区别城市之间特色差异的依据。是一座城市历史文化的底蕴所在。缺少了历史文化的底蕴，一座城市的特色就失去了肌肤丰腴骨骼强健所赖以存在的血脉。这个事实表明，一座城市的灵魂，大多都是栖居在具有生活气息的地方。
阳光和风热热闹闹穿过高大林木的树叶缝隙洒下来。锁梅身上落满了铜钱一样的光斑。头顶上的树叶被风摇得沙沙响。光斑和树荫影子就在锁梅身上不屈不饶地彼此覆盖。锁梅阅读自己的目光不为所动。好像动荡的树下世界离它们十分遥远。看一眼貌不惊人恬淡从容甚至逆来顺受的锁梅就可以知道，灵魂轮候在锁梅身上，选择锁梅来肩负自己召唤和启示的重任确实非常英明。锁梅年复一年与人相伴却又不受人的意志左右。比人的生存更为长久。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让灵魂的召唤和启示，不会在满足人无穷无尽的欲望过程中半途夭折。
锁梅是人混混沌沌的婴儿期。是人行将复归于泥土的老年期。两相对比清晰明了。这两个时期，是人最接近于神灵的时期。
午后的山风越刮越大。摩擦我的脸皮。掀动我的衣角。撕扯我的头发。大朵的白云相互挤挨结成团状，变换姿势变换方向从我的头顶掠过。我硬撅撅立在锁梅灌丛边，任由摇晃的景象慢慢变成我躯体延伸的一个部分。风是我漂泊的象征。天空的白云是我流浪的倒影。这世上本身就该有那样的地方让人心生漂泊的冲动。当然，也有像锁梅这样的地方，空寂玄奧包罗万象，足够造就与成全我感官世界里全部美丽的影像。
攀西提前到来的溽热和持续的干旱中，锁梅照样要长出新叶结出果实。并且，大概是对极端天气的报复，结出来的果实含糖量更高浓度更酽稠。摘一颗锁梅送进嘴巴。嘴巴甜了，心也跟着甜了。一个漂泊之人的辛酸与苦涩随之淡化了。我的身体还在漂泊，生活还在不断接受贫瘠和痛苦的磨砺。然而，我的心却在锁梅的春天复苏了，在锁梅甘甜的夏天里蓬勃起来了。现在我才觉得自己真的回家了。
物性和人性是相通的。如果有神灵的话，肯定也和物性是相通的。
锁梅就是我物质的家，精神的家。虽然一丛锁梅灌丛完全没有我爬过的梧桐树高，也不及我先前坐过的那辆破旧的三菱车大。但是，一丛锁梅灌丛完全可以安放下我的身体和我的一颗心。我的心可以栖息在锁梅上，看树在风中婆娑野草在风中萋萋。看云下结伴的鸟影摇摇欲坠。听人世间车水马龙的声息穿过昆虫嘤嘤稀稀疏疏从远处传来。任由光阴将我的头发慢慢漂白，将锁梅的果实从浅绿染成红色再涂成紫黑色。锁梅的世界就是这样。粗糙但却明浄。心安静下来，我还能够听见枝条里有从地下抽上来的水分汩汩流淌的声音。我给锁梅归还一秒钟的静寂，锁梅就回馈我一秒钟的梵音。
锁梅没有复杂的器官。没有像人那样复杂的脑袋。虚伪、贪婪、疯狂、倾轧、张扬和庸俗的元素会驻足在人的生活中，但绝不会存在于锁梅身上。所有的单纯都规定在了朴实简单的身体里。不要那么多，只要一点点。从一片叶子出发，便可以直接俘获阳光、水分、养料和地气——我相信这就是锁梅的境界。也是乡关的最高境界。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5-24 22:08 编辑 ] 敬一兵
敬一兵
一
我每次都是在夜晚坐火车匆匆路过攀西地区。攀西的夜晚窥视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只能看看攀西夜色的粘稠性。最多就是揣摩一下夜色的重量和厚度。看不穿看不透，既是我对夜色的印象，也是我对攀西地区的印象。
这次就不同了。攀西地区成了我的目的地。
侄女到火车站接我。人还隐遁在浓如泼墨的夜色里，她的声音和气味却先期递到了我的身上。这是夜晚攀西独有的神秘和韵致。侄女媳躲在一辆破旧的三菱车上。我们上车后他才开口说进城后先去吃点宵夜。一改过去几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的德行。他的语调尴尬拘束，像平滑柔软的绸缎上赫然醒目的皱褶。在火车站与城区的间隙中，这种语调可以加重风尘仆仆异乡人的流浪感和坎坷感。我的祖籍在川北。生我养我的地方是红土高原。我如今却成了这两个地方的过客。暗自心酸的体验无人知晓。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过客的心态就是这样——不愤不启，不悱不发。
姑爷，你先尝点锁梅。侄女话到物到。我的锁梅记忆也接踵而至。
四十年前我还是个少年。懵懂的特点和依赖性的生活，决定了少年的世界一头连接着此刻车窗外呼呼大睡的夜晚，另外一头连接着食物。那时我跟随母亲到攀西五七干校时，清明到夏天吃得最多的零食就是锁梅。当时只知道锁梅好吃，酸中泛甜回味悠长。并不晓得这种味道能够穿越四十年的光阴，用它的质感和对舌头上味蕾的冲击力提醒我说，锁梅才是一个懵懂少年贫瘠生活中唯一的精神象征和归属。
夜晚可以隐遁人的身体，大地的颜色和万木峥嵘的轮廓。无法隐遁的是田埂边被风吹得呼呼叫唤的锁梅枝条。还有随风四下漫漶的锁梅清新气味。锁梅的记忆在夜晚复苏，又在一辆夜行的三菱车上草长莺飞。像一个提线木偶活蹦乱跳。锁梅记忆中的景象和情愫分明就是操纵木偶的线。线条的韧性和张力，引导许多栩栩如生的柔软画面走马灯一样登台亮相。
我曾蹲在坐姿松散随便的老妮儿摆的小吃摊边吃过醉虾。入口即化的细腻感就跟阳光涂抹树林一样安详自然。我也坐在脸上荡满笑容的女人开的小馆子里，听过一群手执小甄酒的彝族姑娘唱祝酒歌。祝酒歌委婉潮湿。听久了我就会觉得鼻子发酸眼睛发胀心里发慌。我还看过尖腮瘦颊肤色黝黑的老人一边吸烟，一边和旁边的人用没有筋骨的语言交流。这种交流跟我现在习惯了声音带钢针、语言上粘满沙砾、说话像吵架的交流方式迥然不同。当然，更多的时候我是在风声乐声永不疲倦地从耳朵边飘过的街道上行走，让阳光把我的轮廓和线条晒得越来越旖旎越来越充溢。是说攀西人很难看见表情麻木、严厉、或者多少有些热迷糊了的痛苦模样。原来，没有棱角之分的柔软时光可以把人身上的刺打磨干净。
倘若没有人的活动，柔软的画面还会更纯粹，会更逼近锁梅的柔软性质。事实上，锁梅从质地到内核，从轮廓到色调尽是亲切和柔软的元素。看不到关籥蕃篱钢打铁铸的丝毫踪迹。因为锁梅，攀西才有了柔软的性质。胜过我的祖籍也胜过我的生长之地。
二
早晨走小路上山去为我的二哥，侄女的父亲扫墓。
小路类似羊肠。弯弯拐拐避开了车辆的袭扰和商铺的喧嚣。通车的大路都被文明和各种各样的价值占领了。自然的顺序结构美学元素都挤到羊肠小道上来了。小路两旁野草萋萋百啭千声的景致，仿佛藤蔓上长出来的倒钩刺钩住我的心就不放松。我的脑袋里全是锁梅的记忆。由于这个记忆，我忽然觉得每一条山路不再通向吹拂的山风中。而是通向了锁梅。通向锁梅就是通向了柔软这个词汇。
时间是节气连起来的一串念珠。春分那枚念珠才被清明这颗念珠取代，攀西地区的锁梅叶子就展开了身躯。沟坎边乱石上尽是欲流的翠色。折射着世间的沧桑与动荡。夏至这颗念珠安放到位的声音还没有响起，有的绿叶已经按捺不住激动，早早把扁球形聚合果状的红色锁梅和盘托出。状似绿色世界里逡巡者手中的灯笼。大白青天都要提着一盏灯笼逡巡。此情此景除了说明攀西的气温高于省城外，更多的还是泄露出了伸手可触的寸阴若岁举首戴目的急迫性。这种急迫不同于速度和频率上的急迫。完全属于一种指引的冲动和在迷惘中呈现的快感性质。
锁梅果实从浅绿色走进红色。再从红色走进紫黑色。最后，在枝条上无奈地熄灭了自己的灯笼。四十年间都是这般一个情形。颜色出现的顺序既是锁梅的物性记忆，也是对自然的一种认识和记录的结果。它们到了我的感官里，就成了坚守秉性不离不弃的缩影。
我是一个漂泊之人。自我流放的经历促成我从不寻求任何理由保存往日的记忆。很多时候，往日的记忆不是一副中药可以调理身心，而是一种蛊惑一种欲望能够搅乱宁静的内心世界。再次邂逅锁梅后，不相信时间不相信经历不相信自己的我，忽然有了一种情感的负担。连我自己都感到淡漠冰冷的脸上，也忽然有了温度。
想起了一个关于蛇的传说。传说中的那条蛇喜欢藏身在锁梅灌丛下的乱石里。依凭锁梅枝条上尖锐无比的刺来保护自己孵化下一代。蛇走后总是要抽身从远处回来，在自己曾经呆过的锁梅灌丛边徘徊周旋。然后才再次离开。从字面上理解，徘徊不是寻觅而是一种等待。蛇要等待什么我不晓得。我只晓得我从锁梅身边离开四十年后，中间没有一次转过身子转过脸庞驻足在它的身边。如此行径，足见我是一个多么心浮气躁的颓然过客。连蛇都不如。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这个诗句过去是留给黄鹤楼的。现在应该是留给锁梅的。四十年斗转星移物非人也非。原本城区四周山麓上松树栎树波涛起伏的景象，还有一个懵懂少年曾经频频出现的身影，现在已被飞机播种长出整齐划一的树木取代了。
整齐性不仅体现在树木高度和种类的一致上，还体现在了树木物质制度、秩序和观念的一致上。我叫不出这种树木的名字。但它们的整齐性我却十分熟悉。往大处说像城市街道旁排列有序的行道树。往小处说像培育在温棚里方方正正的苗株。看久了人就失去新鲜感。严重时甚至类似于裤管里伸出来的假肢，僵硬刻板无聊乏味。
过去锁梅灌丛四周裸露的乱石泥土，现在也被紫茎泽兰这种有毒的野草遮盖得严严实实。断了传说中蛇行的道路，也断了我脑袋里桃花源美轮美奂的印象。最刺眼的还要数那些漫山遍野摩肩接踵星罗棋布的坟茔。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它们成了舞台的主角。锁梅反而成了它们表演可有可无的道具。
人性和美学的悲哀莫过于此。
我在锁梅世界里缺席的时间有多久，锁梅环境的变迁——归根结底就是被侵略被破坏的过程就有多惨烈。惨烈越剧灾难越重，灭绝降临的速度也就越快。好在，我现在自我流放累了还有锁梅这个乡关可以回归可以寄托。我生后的人，他们在生命的道路上漂泊久了，还会有类似的地方成为他们的归属吗？应该没有了。我想。凡是能够生长锁梅的泥土，未来总有一天大概都会被文明占领。看一眼钢筋混泥土制造出来的城市，就可以知道文明对土地占领的速度和力度，暗暗扣合了欲望扩张来势急遽猛烈的势态。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文明的大戏唱罢，我生后的人已无立足的泥土了。他们不得不拆掉城市这个为文明搭建的舞台。不得不把被城市占领的土地重新归还给荒野归还给锁梅。所谓物极必反，便是如此。
这是站在锁梅身边我脑袋里冒出来的想法。没有悲哀宿命的色彩，有的全是诗意节律和美学性质。
三
锁梅不会改变自己的秉性。生长状态。叶子形状。枝条颜色。果实味道。生长周期。这些秉性早已集体驻扎在了我懵懂少年的脑袋里。几十年后与我的眼睛邂逅，依旧没有一丝改头换面的迹象。锁梅一生只遵从自己的秉性进行生活。叶子枯萎了。果实腐烂了。这仅仅是一种形式。情形如同不留余地遍遍锤打壳落核出，目的都是为了突出秉性的存在。
秉性是锁梅的遗传结构。是它们生活的态度。它们天天都要推开周围植物合围而来的矜持、攀比、斗艳、喧哗和侵略的干扰。一生只专心自己每片叶子打开的速度。斟酌叶片呈现的姿态。关注果实被托举出来的角度和颜色变化的进程。计较光线切入的方位和被暗影滞留在身上的时间。这一切在过去都被我熟视无睹忽略而过。
我与锁梅最亲近的程度，是在贪婪眼光的驱使下，把锁梅果实连同细如发丝莹净纤柔的嫩茎一同折下来吃掉。
我吃掉一颗锁梅，就是吃掉了一部分阳光、雨露、土壤中的养分和地气。顺便也就吃掉了属于传说中那条蛇的一部分情愫和希望。我没有认识到这是一个天大的罪孽都不说了。麻烦的是我并没有凭借锁梅在我肠胃里的贡献而变成太阳、雨露、土壤养分或者地气的一部分。与此相反，我利用肠胃里的太阳、雨露、土壤养分和地气来维持我流浪的能量。更为可憎的是，我还唆使这些能量与我身上可怜的自然属性进行相互残杀。随着身上自然属性的泯灭，我开始在生活中变得自以为是假眉假眼。为之吃了很多苦头。
我在变。我的堂妹也在变。我离开红土高原时，堂妹在红土高原为我姐带娃娃。乡坝里出来的她穿得土里土气都算了。关键是她做事粗鲁手脚太重。不是把碗打烂，把菜炒得难以入口，就是把娃娃弄哭。特别是她以为在电梯公寓十二楼的房间里吃上几颗锁梅，就一举拥有了小资情调那种偷偷模仿城里人享受的模样，很是让我不屑。后来势态发展越来越糟糕，终于被我姐把她打发回老家了。
三五年后我阴差阳错回过一趟老家。是春节前夕。堂妹从深圳打工回来。一副贵夫人的打扮把我吓了一跳。她得知我在红土高原过得不如意。情形宛如丧家之犬。她的表情和态度顿时出现了天差地别的变化。我说话她爱理不搭。我带来的锁梅她看都不看一眼。我掏一根劣质香烟点燃，她走过来把烟从我嘴唇上抢去扔掉。说这样的纸烟呛人受不了。话音未落，一根柔和七星烟夹在指甲染得如猪血般猩红的两根手指间递到了我面前。
我的情绪在悲哀中倍受煎熬。她的表情却在入窗而来的一道太阳光柱中，伴随翻腾的尘埃从势利到虚伪，再到炫耀和招摇之间变化。令人眼花缭乱。堂妹从生理到心理的变化，让我觉得老家很陌生。再熟悉的事物，只要掏空了内核仅剩一副干瘪的皮囊，都会给人留下陌生的印象。
不美化。不丑化。不扭曲本性。无论置身僻静的荒野，或是跃身进入药典史书里呈拯救人类的翩然风雅名士状。锁梅始终不改变自己朴实自然的秉性。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喜欢锁梅而不喜欢堂妹。也不喜欢我自己。
人在生活中最虚假的，莫过于舞台剧那种善变的面孔和抄袭生活模仿矫饰的动作。确实害人又害己。
四
我跪在坟前磕头。希望穿过侄女媳的话语在明媚高亮的色彩中，找到与阴界二哥神形契阔的结合点。
二哥坟茔边生长的一丛锁梅灌丛，我相信就是我和二哥神灵的结合点。
时常听人讲相见不如怀念。这话堪称真理。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的。
被我思念过的人是幸福的。他或她的幸福就是在我的脑袋里永远都有一张不老的脸。锁梅不同于被我思念的人。长期没有见面和再次邂逅，它都给我呈现出一张不老的脸。红色或紫褐的枝条。羽状复叶。桃红色的伞状小花。扁球形聚合果。这些都是锁梅不老的脸。我相信也是藏在锁梅身上神灵的脸。神灵的脸是不会衰老的。只不过神灵暂时收藏起了自己的脸，戴了一副锁梅木质的面具。我过去熟悉的锁梅细节，无论时间过去了多少年，到了今天它依然忠实地呈现在我面前。这是锁梅给人亲切的感觉。也是家让人怀念的原因。
羽状复叶上密密麻麻的细绒毛。黑珍珠一样集合在一起的一枚锁梅果实。枝条上布满的刺。所有尚未成形或者已经成形的细节，与其说是生命的符号不如准确说是灵性的元素。在我的眼睛里，这些元素无疑就是无数的灵魂。灵魂轮候在锁梅的身上，相当于它们的祖先，极有可能还有我二哥栖息在锁梅身上。它们从根本上确定了锁梅的面貌。同时也昭示了锁梅的未来走向，修改和矫正着锁梅给予我的印象。这不是我的臆断。
过去我到过很多城市。即便这些城市的轮廓差别达到鸟都飞不到的高度，深度超过了埋葬死人的位置。如果不从方言、传说、河流、古树、古迹、老房子、地方习俗和泥土这些元素出发的话，我是绝对不可能把这些陌生的城市，从我熟悉的城市里区分出来的。这些元素都具有生活的气息。是我区别城市之间特色差异的依据。是一座城市历史文化的底蕴所在。缺少了历史文化的底蕴，一座城市的特色就失去了肌肤丰腴骨骼强健所赖以存在的血脉。这个事实表明，一座城市的灵魂，大多都是栖居在具有生活气息的地方。
阳光和风热热闹闹穿过高大林木的树叶缝隙洒下来。锁梅身上落满了铜钱一样的光斑。头顶上的树叶被风摇得沙沙响。光斑和树荫影子就在锁梅身上不屈不饶地彼此覆盖。锁梅阅读自己的目光不为所动。好像动荡的树下世界离它们十分遥远。看一眼貌不惊人恬淡从容甚至逆来顺受的锁梅就可以知道，灵魂轮候在锁梅身上，选择锁梅来肩负自己召唤和启示的重任确实非常英明。锁梅年复一年与人相伴却又不受人的意志左右。比人的生存更为长久。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让灵魂的召唤和启示，不会在满足人无穷无尽的欲望过程中半途夭折。
锁梅是人混混沌沌的婴儿期。是人行将复归于泥土的老年期。两相对比清晰明了。这两个时期，是人最接近于神灵的时期。
午后的山风越刮越大。摩擦我的脸皮。掀动我的衣角。撕扯我的头发。大朵的白云相互挤挨结成团状，变换姿势变换方向从我的头顶掠过。我硬撅撅立在锁梅灌丛边，任由摇晃的景象慢慢变成我躯体延伸的一个部分。风是我漂泊的象征。天空的白云是我流浪的倒影。这世上本身就该有那样的地方让人心生漂泊的冲动。当然，也有像锁梅这样的地方，空寂玄奧包罗万象，足够造就与成全我感官世界里全部美丽的影像。
攀西提前到来的溽热和持续的干旱中，锁梅照样要长出新叶结出果实。并且，大概是对极端天气的报复，结出来的果实含糖量更高浓度更酽稠。摘一颗锁梅送进嘴巴。嘴巴甜了，心也跟着甜了。一个漂泊之人的辛酸与苦涩随之淡化了。我的身体还在漂泊，生活还在不断接受贫瘠和痛苦的磨砺。然而，我的心却在锁梅的春天复苏了，在锁梅甘甜的夏天里蓬勃起来了。现在我才觉得自己真的回家了。
物性和人性是相通的。如果有神灵的话，肯定也和物性是相通的。
锁梅就是我物质的家，精神的家。虽然一丛锁梅灌丛完全没有我爬过的梧桐树高，也不及我先前坐过的那辆破旧的三菱车大。但是，一丛锁梅灌丛完全可以安放下我的身体和我的一颗心。我的心可以栖息在锁梅上，看树在风中婆娑野草在风中萋萋。看云下结伴的鸟影摇摇欲坠。听人世间车水马龙的声息穿过昆虫嘤嘤稀稀疏疏从远处传来。任由光阴将我的头发慢慢漂白，将锁梅的果实从浅绿染成红色再涂成紫黑色。锁梅的世界就是这样。粗糙但却明浄。心安静下来，我还能够听见枝条里有从地下抽上来的水分汩汩流淌的声音。我给锁梅归还一秒钟的静寂，锁梅就回馈我一秒钟的梵音。
锁梅没有复杂的器官。没有像人那样复杂的脑袋。虚伪、贪婪、疯狂、倾轧、张扬和庸俗的元素会驻足在人的生活中，但绝不会存在于锁梅身上。所有的单纯都规定在了朴实简单的身体里。不要那么多，只要一点点。从一片叶子出发，便可以直接俘获阳光、水分、养料和地气——我相信这就是锁梅的境界。也是乡关的最高境界。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5-24 22:08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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