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轻尘
2022-01-20叙事散文敬一兵
陌上轻尘敬一兵一 夜空的人，或者尘埃沆瀣笼罩的子夜时分是环绕在人周围的藩篱。它们一旦被万籁俱寂与色如浓墨这类材料编织而就，听觉和视觉这两个人出行的感官拐杖就不听使唤了，不是懈怠罢工，就是沉沦在混沌难辨的迷惘中似绳索捆绑一筹莫展。尘埃不同，子……
陌上轻尘
敬一兵
一 夜空的人，或者尘埃
沆瀣笼罩的子夜时分是环绕在人周围的藩篱。它们一旦被万籁俱寂与色如浓墨这类材料编织而就，听觉和视觉这两个人出行的感官拐杖就不听使唤了，不是懈怠罢工，就是沉沦在混沌难辨的迷惘中似绳索捆绑一筹莫展。尘埃不同，子夜这道藩篱无法限制它们的活动，只能满怀幽怨嫉恨把尘埃投射在人眼睛中参差不伦、意态天然、随意断续的身影绑架。尘埃只忌讳被水束缚。所谓水浸如泥风拂成尘是也。人被子夜这条绳子捆绑手脚后，失去了意态天然都不说了，关键是人的肉身更沉重，脑袋更凝滞，就连身体内的器官也随之变得偎慵堕懒、榆瞑豆重。除非解开绳索，否则情形与积淀在背风处的尘埃一样，不吹拂不震荡尘埃就不会轻舞飞扬。不安分的尘埃俨如人的眼睛和不安分的一个念头，翻滚翔泳在它们用本性渲泻出来的动荡不止的世界里。那个世界虽名之所不在，摒绝声色的濯缨流淌意象却奔竞之所不至，不是人间栖息之地，但胜于人间栖息之地。人的眼睛和念头不如尘埃自如，有做作、狡诈和躲闪的成分。尘埃就是这样在飘飞的过程中，用它们九死未悔矢志不渝和无法拘束终日翔泳的姿态问候着苍天，填补着人用语言、文字、种族、风俗、习惯、欲念和楼宇、街道、码头、地域制造的缝隙、窟窿和不同疆界不同性质的鸿沟。以前我只晓得到了子夜时分，生物钟的齿轮转动频率会发生改变人会睡眠，不睡眠就眼睛红肿头昏脑胀走路身子打偏偏。我还把生物钟当成人区别于尘埃的界限。人在生物钟界限的一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尘埃却在生物钟界限的另外一边不分昼夜飘飞不定，没有睡觉也不想睡觉。尘埃没有生命应该也没有生物钟，或者即使有，尘埃的生物钟也只和上帝的生物钟一致，而和人的生物钟在走向上完全相反。不管我如何努力划清我与尘埃之间的界限，我的身上还是不可避免落满了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尘埃，尘埃对我的举动始终置若罔闻，继续飘飞游荡。天下之人栖止于嚣崖利薮，目眯尘沙心疲计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这是一个事实。
尘埃为谁飘飞游荡？飘飞游荡的姿势是用来嘲笑我的自以为是呢，还是不厌其烦对我进行暗示？尘埃隐蔽于子夜，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在子夜中的大地上，这始终是我无法寻得答案的问题。
苍天之下唯有子夜时分最为安详妥帖与清静，欲以让人而人未必乐受，真可谓取者不贪遇者不争。文字之褒，荣于华衮。于是，子夜在陶然中安然受之，居之也安踞之也无祸，就连子夜中的飞机场，也因占了子夜的便利而比白天显得更为优哉游哉。看着候机厅窗户外面灯光闪烁的停机坪和跑道，我忽然有了类似微雨解酲清露润甲带来的凉爽和秀色可餐的错觉。甚至，我还发觉我好像不是在等侯飞机，而是按图索骥来到了卡萨布兰卡的一间酒吧里，等待一架旧钢琴弹奏出不老的曲子。亲身经历第一次夜航的开端，就被想象和幻觉陶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冥冥之中无刻饰之工而任身体皈依尘土之质的过程，已经悄然等在了我的面前。当然我也没有察觉，子夜的生物钟不是人与尘埃的鸿沟而是彼此交融的桥梁。一次夜航就是一次证明。
飞机载着我从地面腾空而起。飞机往上爬，我的心脏和肠胃脏器就往下坠，人悬在半空中任由身体被五马分尸的滋味是不好受的。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到了半空中，双脚离开地面失去了踏实感之后，我这个无神论者还是不由自主开始怀疑，类似五马分尸的滋味是不是上帝从我身体内掏取灵魂的结果。黑黝黝的子夜就像膏药一样贴在舷窗外面。机舱内很多乘客对黑暗没有太多的好感，纷纷关闭了舷窗。仿佛只有关闭了舷窗，才能够阻止阎罗王借用毒蛇黑黝黝的眼睛注视人，然后把人勾引到阴谋、罪恶和死亡的恐怖中去的企图彻底斩断。黑色除了是一个巨大的视觉屏障外，它还可以唆使人的器官背叛人的思想，瓦解人的情愫，包括友情、爱情甚至亲情，将人的身体和灵魂分割。这显然不是我的臆断，而是我在孩提时代生活经历的感性反映。我的眼光穿过舷窗向外眺望，子夜就一个劲地用黑色不是向我而是向从我身体里掏出去的灵魂致敬。地面的灯光变成了亮点，闪闪烁烁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它们给予我的一个个烈火焚燃的吻。灯光和繁星明暗相间缀满了夜空。亮色的部分像繁忙的细菌在招摇，暗色的背景像黑浪在情色唆使怂恿下漫漶。黑色忙忙碌碌的流淌不会带走我心中积淀下来的疼痛，疼痛中的寒蝉凄切已经成了文化的一部分，剩下的也成了有关灵魂的神话故事，自有民间草寇和深埋江湖的隐者在传承。飞机穿过云层后，那些闪烁的灯光就看不见了，这与其说是它们被云层遮盖了，还不如确切说成是它们在云层的下面变成了过眼烟云。直到此刻，我才觉得我沉重的肉身也随了那些地面的灯光变成了过眼烟云，只剩下一个比羽毛或者时常被我撕碎的纸片还要轻飘飘的灵魂在云层上面遨游。除了尘埃，我想再没有什么比我的灵魂还要轻了。我曾经看过朱莉执导的《血与蜜之地》电影。知道在任何时候都千万不要草率揭开一只黑色的口袋。在那部电影编织而成的黑色口袋里，我看见自己是个一流的胆小鬼，二流的残废者和三流的男人，虽然人的品质丧失殆尽，但人的那层皮囊还在。而此刻透过飞机的舷窗看见子夜这只黑色口袋里的我时，情况就不一样了，我已经彻底丧失了人形的外壳，完全变成了一粒飘飞的尘埃，没有疼痛也没有念想。
疼痛是艺术的精神，而艺术的精神是人放进去的。我们除了把疼痛放进艺术里面，心甘情愿听凭艺术的火焰将其彻底焚烧外，真的不晓得还能把疼痛放到什么地方去，它才不会用针戳我们的肌肤刺激我们的神经。我的疼痛大多属于我的个性使然而与皮肉之苦无关。比如我总是觉得自己很庞大，包括生理和心理的感官功能的庞大——楼房再高道路再长城市再大，都无法容纳下我写出来的字和说出来的话，楼房道路和城市仅仅是我文字语言世界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装饰品。这样一来，每一个被我感官放大了的文字，我越是想让它见性见情，它就越是让我感到背道而驰始终不听我的使唤，还总是不按照我的意图把我的灵魂驮载出来，反倒把我像一袋土豆那样丢弃在行走的马车上任由马车将我流放到远方。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一个放大的文字就是一个放大了的疼痛。并且，我还以为我已经足够庞大了，任何一个全景的视觉都填不满我的眼帘。直到我倚凭舷窗眺望为止，这种疼痛感已经伴随我走过了四十多年的光阴。如果不是仰视转为俯视的角度变化，我是始终不会看见夜空其实是一个舞台。云层被月光照射，发出了萤火虫般的光泽，溢浪扬浮飞沫起涛状如天轮，胶戾而激转地汹涌在我的身子下面。而云层上面的茫茫夜空恰似一望无际的黑色绸缎，包乾之奥括坤之区。含形内虚旷哉坎德的情形惟神是宅亦祗是庐。动静之间若银光辔于金枢之穴，阴月逸骇于扶桑之津。人太渺小，生命也太短暂。难怪人死后都要升天，难怪人的灵魂都喜欢在夜晚遨游，原来人的肉体和灵魂就是一粒尘埃，被环境的风，生命的风，精神的风推着在生活的原野上自我放逐，来去匆匆。只不过肉体的尘埃终有风静而最后尘埃落定死在地上的结局到来，而灵魂这粒尘埃却可以永恒地活在子夜的天空。
所谓生活，无非就是人用自己的肉身在临摹自己的灵魂轨迹。只有到了肉身和灵魂脱落之际，别人才能够区分出一个人用肉身临摹灵魂的吻合度。很多时候，临摹的结果与灵魂的真实性大相径庭——肉身被欲念的水分泡得浮肿发胀，而灵魂依旧如一粒尘埃般渺小，在肉身浮肿发胀之前早已逃逸而出。我的外婆，我的二哥，还有给我带来诸多疼痛的父亲，他们死后的情况，都说明了这个事实。只是他们的肉身还来不及知道，他们的灵魂已经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小得像尘埃的星星。仅有为数不多的人临摹很客观也很真实，以至于他们变成尘埃之后，那尘埃还在忠实地应正着他们生前临摹的结果——内敛，低调，谦逊，即使太阳或者月亮光照射，尘埃也不会变成闪烁的星辰。这样的尘埃看不见但能够感觉得到，没有谁敢否认说，这些感觉得到的尘埃，不是来自于李白，陶渊明或者苏轼的灵魂。
二 医院，或者尘埃落定的地方
一年有四季，但四季到了城市就全部变成了夏季。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鼎沸喧嚣的噪声，五颜六色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告，还有空调、电子钟、反季节蔬菜水果和不要温度只要风度的时尚穿着打扮，都在麻痹我们的神经扰乱我们的感官之际，顺便把春季秋季和冬季的季相特征吞噬了。情形如同花下焚香，烟熏火燎之中花损香也损。季节的野性被人征服俯首称臣后，城市不再是四季的平原。原本平坦的地势、平静的生活、四平八稳的情感这些属于平原性质的气味和姿态，都被激情、节奏、欲念、冲动和妄为制造的温度搅得跌宕起伏动荡不安而变成了夏天的蒸笼。高温和喧嚣带来的闷热无孔不入，人在蒸笼里无休无止沉浮不定，比车轮在土路上辗起来的尘埃还要轻率和张扬。沉浮里可以闻到躁动，不安，焦虑和贪婪的气气，与农人或者渔翁身上散发出来的安然知足的气气不同。农人或者渔翁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气在城市里差不多已经绝迹了。很多城市里生活的人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在沉浮，也没有觉得疲劳困顿，甚至连动植物那种在冬天要休眠的一丝一毫的念头也看不见。我的侄女就是这样的人。整日像一粒尘埃在夏天的高温里喧嚣沉浮乐此不彼。直到体检查出她的身体里长了瘤子住进医院，我千里迢迢赶往医院去看望和陪护她时，我才发现医院是专门为她的盛夏季节设立的一面全景式的大镜子。
生活的境况、质量发生改变或者当另一种生活开始取代现有生活时，关键是看一个人的脸是否从垢面秽肤中获得改善。肌肤上的或者神情上的垢面秽肤改善得不好，那么人的肉体，至少也是人的记忆还一定在困辱之质构成的尘土中苦苦穿行倍受煎熬。我一走进医院住院部，走廊空气里飘满了的来苏儿气味，就配合着墙壁还有医生护士口罩、服饰上散发出来的惨白刺眼的色泽，提醒我说这里是尘埃的禁地，是洗涤肌肤和器官尘垢污秽的地方。被洗涤的尘埃是物质的尘埃，而积淀在文字上的，习惯上的，心理感官上的，还有精神上的尘埃是无法洗涤的。病房里的侄女见我来了，感激得快要哭出声来。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掉下来，蜡黄色的脸上留下的泪痕，跟板结土地上印出来的车辙差不多。蜡黄色是病症的反映，这种反映的深刻性不是粘贴或者装裱的，而是由外而内渗透到肌肤组织和器官骨头上的烙印，属于飞埃寸馀经过漫长岁月日积月累的结果。蜡黄的色泽有多醒目有多浓艳，侄女在尘世里走得就有多久陷得就有多深。手术前医生让她沐浴，时间是在早晨。都说沐浴在时间上很讲究，浴晓者上也，浴寤者次也，浴喜者下也。我不晓得术前沐浴又属于那种品味？也不晓得侄女此刻沐浴的心境是坦然恬淡了呢还是愈加惊恐惶然不知所措？侄女沐浴后不久，手术室的义工让侄女躺在床上，然后把四只床脚都安了轱辘的病床推进了手术室。
我从来没有看过躺在病床上的侄女这样安静过，仿佛以前来去匆匆不由自主摇摆不定的生活根本没有在她的身上发生过似的。她平日里总是忙着做生意，忙着用她推崇的宁愿智商低也不愿情商低的座右铭把钱从客户的包包里掏出来。虽然她是一个生意人，想象力肯定不如文人丰腴和独特，但她从来不会反对客户看她来去匆匆像一粒没有穿衣服裤子的尘埃，鲜蹦活跳自顾自咧嘴欢笑或者对付一杯红酒一块牛排的样子，把她当成是钟情英国下午茶的浑身浸满了波西米亚味道的小资女人。她自己也在努力向小资女人的队伍靠拢。邯郸学步东施效颦或者偷着浮生半刻闲做白日梦的模样，都纤毫毕致泄露出了尘埃飘荡跳跃的属性。当然，这仅仅是她具有尘埃属性的一个侧面。促成她比一粒尘埃还要尘埃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对钱有超乎常人认识上的需求感和重量感。侄女离过一次婚，现在与第二任丈夫育有一子，生活中的开支很大。加上丈夫是个不会来事的人，把房子车子票子看得很重，时常为此埋怨自己和老婆不会挣钱，不会消费生活细节中点点滴滴的小资情调。不想再度离婚的侄女为了孩子为了丈夫只好委曲求全，动用她的人脉和魅力资源成立了公司，从此让自己一朵红苕花在生意场上变成了一朵又妖娆又铿锵的玫瑰花。如同榴花深红重台莲花碧台锦边为上品一样，玫瑰也有美学上的品第之分。侄女这朵玫瑰显然不是上品，红苕花的形状、颜色和味道虽然褪掉了，但红苕花的秉性还在，所以她顶多就是尘埃堆积起来的一朵玫瑰雏形而已。一有风吹草动，她这朵玫瑰照样会跟陌上的玫瑰一样手舞足蹈，动作和姿势虽然也很自在不乏流光溢彩的美感，但这种自在和美感是浅显的，外露的，自以为是和浮华的。我估计侄女从我看她的目光中隐隐约约知道尘埃的属性已经背离了她的秉性，这点可以通过她偶尔面对丈夫肆无忌惮的低俗话语用一副悍妇样大发雷霆得到佐证，也可以从她把办公室和居室都选择在远离地面的高楼上，让我进去后凭窗鸟瞰有飘然出尘的错觉上看出来。
侄女动手术那天，手术室先后共有七十多台手术要进行。她丈夫在手术告知单上签字，不时回过头来问我如何签字，还不断征求我对医生建议使用的医保不能报销的手术用药是否同意。说句实在话，我是不愿意把医院看成一个吸尘器，更不愿意把医生看着是吸尘器的使用者或者打扫尘埃的清洁工。大病而亡的终局纯属天意，对此我有精神准备，不会怨天怨地。我不愿意看见的，是因了人为缘由把森严的等级和自视清高的权威气氛，肆意涂抹在手术室的门里门外的空间里，让病人和亲友一看见医生就条件反射般地心悸胆怯，以至于面对医疗措施的制订和模糊的治疗费，只能在一头雾水两眼抹黑中毕恭毕敬地伸出手脚和脑袋任其摆布任其宰割的情形发生。而且，侄女的丈夫居然还在被温柔宰割的同时悄悄附在我的耳朵上说打算给医生准备一个红包。他话还没有说完，我鄙视他的情绪就洪水一样漫漶而至。真的，他老表一样的习惯我就已经很不舒服了，现在又说出这样的话，确实让我很难高看他一眼。尘埃就是尘埃，再怎么装模作样还是尘埃。手术室门外等候的人很多，我只好站在电梯门前竖起耳朵听手术室的动静。侄女被推进手术室后，先后不断有病人经过那道门被推进推出。推进手术室的病人大多睁着眼睛，露出恐惧的神情，病人的家属则对医生和手术室露出了虔诚的表情。一个八岁大的男娃娃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人还没有从麻醉中醒过来，但睾丸癌的病灶已被彻底切除，虽然他被麻醉了不晓得一个小太监的命运会对他的未来产生多大的影响，然而他安然入睡的样子还是让他的父母为他雀跃。之后又有一个六十多岁的病人被手术医生和助手亲自推出来，病人的脑袋被白床单遮盖得严严实实。病人的家属慌忙迎上去，当听见医生说这个病人刚开刀就大流血而亡的噩耗时，手术室外的过道顿然被悲天跄地的哀嚎淹没了。病亡者的家属无法让自己变成淡然的人，恩怨得失，爱恨情仇无法忘记，不会把沧桑隐藏于心，等待时光沉淀在记忆的河流里，更不会接受把他们原本驻足在心里的希望交给了医生后又被医生交回来的结果。他们揭开那床白色的床单，亡者的面容就露在了我的眼前，完全是一副痛苦和惊恐交织的模样。要是这样的悲剧落在我的身上，我想我也会痛苦和惊恐的。毕竟不怕牺牲的英雄主义只属于精神而不属于肉体，肉体面对死亡是懦弱胆怯的，是鬼鬼祟祟溜出精神的笼罩之外去独自偷偷还原“怕死”模样的。
侄女也在手术台上经历了和那个病亡者一样的经历。只不过病亡者是把整个肉体都彻底交给了医院，而侄女只是把自己的瘤子交给了医院。麻醉的药效还没有完，但侄女的生命还在僵硬的面部表情上借助她的一双眼睛在缓缓移动。这样的移动看得出没有伤及到生命的内核，仅仅是发生了一个位置上的变化，由原来轻尘栖弱草的位置暂时过渡到了医院的病床上。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尘埃的性质便是如此。望着安然无恙的侄女，我深信医院这面镜子反射出来的不是生命驿站的镜像，而是尘埃飘飞和尘埃落定之间的转化镜像。肉体还活着，但肉体的尘埃已经落定。如果不是在医院，如果不是见证了一个大死一次后的人，是不会明白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了。
三 生活，或者陌上轻尘
我喜欢事物的细节，它们和我的内心在血脉搏动和质地构建上是一致的，相通的，贴合的。就拿观草赏花来说，观赏时的那种兴奋和冲动，完全吻合了心脏的搏动。浓淡雅俗柔佞纤巧之间四季之美尽收眼底，不言不语摊开细节的姿容用一种卑微的等待与人的目光知遇，不惊起一丝水波的美韵与尘埃在光柱中构成的精巧宁谧世界无二。这样的世界是坦诚的。花草和尘埃的轻巧并不在于征服现实，而是悄然在人的身边提供一处清凉的参照，不用提防不用回避，只需任由自己的情愫和思绪随风摇摆，只需在静谧之中信马由缰把往事细细回味。花草不能完全证明四季的更迭，但一粒尘埃却可以捕获社会底层的所有草芥气息，也可以折射出一个迟暮之年者的生活轮廓。所谓“海内奇杰，非从尘埃中物色，未可得也”一说，便是缘由于此。
我朋友的父亲就是一个海内奇杰，在中印边境西山口打过仗，是中印战争的最后一仗。后来的五十年时间里，他一直在用锦瑟华年被耄耋之年销蚀殆尽的代价，等待着在恩泽草木昆虫的同时，也在等待一枚奖章的到来。我时常去看他，他总是喜欢把我的名字和敬一丹纠缠在一起相提并论，还说我生活在名人的阴影里很累很沉。我知道他其实是在说他自己的内心感受。耄耋之年生理和心理的所有冲动已经蛰伏，就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那种想法也不见了踪影。人生落幕时刻动作简如冬季光秃秃的树枝，神情大多敛息似落定的尘埃这些都不说了，关键是一个人的外壳无论是有形还是无形的成分也变得弱不禁风了。冲锋枪，印有“不愧为伟大的人民不愧为伟大的军队”的白毛巾，一叠信笺，一只搪瓷茶杯，一支英雄牌钢笔，还有被雪水打湿了的部队发的棉衣棉裤，也是弱不禁风的，经不住岁月的磨损，不如一棵树更不如一条岷江。五十年了，岷江不晓得流过了多少江水，不晓得淘过了多少泥沙。这个老战士当年的生活状态、质地、重量、颜色和气味都在岁月的变迁中成了过眼烟云，被他的儿子孙子这些从他身后走过来的人推进了历史的箱子里了，只有记忆还留在他的脑袋里留在他的生活里。这些老战士平日里最多就是在农家院坝里聚聚，搓一场被当地人称为“磨袖子”的小麻将，或者干脆就面对面坐着不言不语各人想各人的事情。眼中硝烟尽，心中麞鹿尽，体中精气尽。白驹过隙之际，如轻尘栖弱草的老战士，要的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荣誉。等待的就是一枚各自掏三十元钱自己为自己制造的奖章，然后戴着它合影留念喜气自溢。希望的是不让自己和别人当作尘埃一样忘记。泣麟悲凤，铭感五内，可歌可泣！
现在的人完全不同于老战士了，五官肌肤和骨骼还在，但他们的想法和欲求却像城市拔地而起的楼宇，高度已经超过了鸟儿飞翔的高度，地基的深度也早已超过了过去埋葬死人的深度。即便如斯，这些人的肉身还是生活在死人曾经拥有的一切之中。所有令这些人引以为豪的历史，确切说还是死人的历史。这些人在阡陌上行走的每一步，始终都踩在死人的遗物上。人越是在意自己，越是把自己看得神乎其神，人所看见的自己就越是像缠绕在山腰上的那圈雾带。不伸出手去摸的话，它们翘首摆尾，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妩媚妖娆的诱惑元素，真的把手伸出去想抓一把的话，它们就成了虚无飘渺的幻觉。我直觉到了这种幻象实际上与尘埃的本性是相连的，相通的。人的本质无非就是包裹了肉身的一粒尘埃，我们粪便中掺杂的沙砾，我们胆囊中沉淀下来的尘埃聚集而成的石头都是一个证明。谁都不是生活历史里的主角。反倒是那些参加过中印战争的老战士，可以嘶喊着冲到敌人的碉堡前看到了小山一样堆积的机枪弹壳，可以在凯旋后端起搪瓷杯杯喝酒，可以像朋友的父亲退休了还要坐在车子上边逛边听车载CD唱条子墨菲死的那个夜晚/真让我永生难忘/有些家伙喝得烂醉/到现在还没有清醒过来/只要瓶子里还有酒/每个人都很愉快/欧·拉里带着风笛进了屋/奏了一些小曲/他们就这样向条子墨菲致敬/他们就这样表现他们的光荣与骄傲/他们嘴上说这是罪恶与耻辱/但互相使个眼色后/又继续斟满酒……这些细节真的让人过目难忘，也是一个值得喝酒纪念的精彩细节。真正融进自然，接近真谛，很多人都要走到死亡的终点才能实现。如果一定要给生活找一个主角的话，老战士，还有他在车载CD中听到的那段小曲，最接近主角的条件。
尽管我们对尘埃熟视无睹，尽管我们无意中看见了漂浮的尘埃，我们的视觉里也是充满了鄙视、回避和贬义的成分，但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命运还是无法逃脱尘埃的属性。事实就是这样。转眼即逝的枯荣转化之间，岁月是弱草，人仅仅是栖息在岁月之中的一粒陌上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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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一兵
一 夜空的人，或者尘埃
沆瀣笼罩的子夜时分是环绕在人周围的藩篱。它们一旦被万籁俱寂与色如浓墨这类材料编织而就，听觉和视觉这两个人出行的感官拐杖就不听使唤了，不是懈怠罢工，就是沉沦在混沌难辨的迷惘中似绳索捆绑一筹莫展。尘埃不同，子夜这道藩篱无法限制它们的活动，只能满怀幽怨嫉恨把尘埃投射在人眼睛中参差不伦、意态天然、随意断续的身影绑架。尘埃只忌讳被水束缚。所谓水浸如泥风拂成尘是也。人被子夜这条绳子捆绑手脚后，失去了意态天然都不说了，关键是人的肉身更沉重，脑袋更凝滞，就连身体内的器官也随之变得偎慵堕懒、榆瞑豆重。除非解开绳索，否则情形与积淀在背风处的尘埃一样，不吹拂不震荡尘埃就不会轻舞飞扬。不安分的尘埃俨如人的眼睛和不安分的一个念头，翻滚翔泳在它们用本性渲泻出来的动荡不止的世界里。那个世界虽名之所不在，摒绝声色的濯缨流淌意象却奔竞之所不至，不是人间栖息之地，但胜于人间栖息之地。人的眼睛和念头不如尘埃自如，有做作、狡诈和躲闪的成分。尘埃就是这样在飘飞的过程中，用它们九死未悔矢志不渝和无法拘束终日翔泳的姿态问候着苍天，填补着人用语言、文字、种族、风俗、习惯、欲念和楼宇、街道、码头、地域制造的缝隙、窟窿和不同疆界不同性质的鸿沟。以前我只晓得到了子夜时分，生物钟的齿轮转动频率会发生改变人会睡眠，不睡眠就眼睛红肿头昏脑胀走路身子打偏偏。我还把生物钟当成人区别于尘埃的界限。人在生物钟界限的一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尘埃却在生物钟界限的另外一边不分昼夜飘飞不定，没有睡觉也不想睡觉。尘埃没有生命应该也没有生物钟，或者即使有，尘埃的生物钟也只和上帝的生物钟一致，而和人的生物钟在走向上完全相反。不管我如何努力划清我与尘埃之间的界限，我的身上还是不可避免落满了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尘埃，尘埃对我的举动始终置若罔闻，继续飘飞游荡。天下之人栖止于嚣崖利薮，目眯尘沙心疲计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这是一个事实。
尘埃为谁飘飞游荡？飘飞游荡的姿势是用来嘲笑我的自以为是呢，还是不厌其烦对我进行暗示？尘埃隐蔽于子夜，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在子夜中的大地上，这始终是我无法寻得答案的问题。
苍天之下唯有子夜时分最为安详妥帖与清静，欲以让人而人未必乐受，真可谓取者不贪遇者不争。文字之褒，荣于华衮。于是，子夜在陶然中安然受之，居之也安踞之也无祸，就连子夜中的飞机场，也因占了子夜的便利而比白天显得更为优哉游哉。看着候机厅窗户外面灯光闪烁的停机坪和跑道，我忽然有了类似微雨解酲清露润甲带来的凉爽和秀色可餐的错觉。甚至，我还发觉我好像不是在等侯飞机，而是按图索骥来到了卡萨布兰卡的一间酒吧里，等待一架旧钢琴弹奏出不老的曲子。亲身经历第一次夜航的开端，就被想象和幻觉陶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冥冥之中无刻饰之工而任身体皈依尘土之质的过程，已经悄然等在了我的面前。当然我也没有察觉，子夜的生物钟不是人与尘埃的鸿沟而是彼此交融的桥梁。一次夜航就是一次证明。
飞机载着我从地面腾空而起。飞机往上爬，我的心脏和肠胃脏器就往下坠，人悬在半空中任由身体被五马分尸的滋味是不好受的。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到了半空中，双脚离开地面失去了踏实感之后，我这个无神论者还是不由自主开始怀疑，类似五马分尸的滋味是不是上帝从我身体内掏取灵魂的结果。黑黝黝的子夜就像膏药一样贴在舷窗外面。机舱内很多乘客对黑暗没有太多的好感，纷纷关闭了舷窗。仿佛只有关闭了舷窗，才能够阻止阎罗王借用毒蛇黑黝黝的眼睛注视人，然后把人勾引到阴谋、罪恶和死亡的恐怖中去的企图彻底斩断。黑色除了是一个巨大的视觉屏障外，它还可以唆使人的器官背叛人的思想，瓦解人的情愫，包括友情、爱情甚至亲情，将人的身体和灵魂分割。这显然不是我的臆断，而是我在孩提时代生活经历的感性反映。我的眼光穿过舷窗向外眺望，子夜就一个劲地用黑色不是向我而是向从我身体里掏出去的灵魂致敬。地面的灯光变成了亮点，闪闪烁烁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它们给予我的一个个烈火焚燃的吻。灯光和繁星明暗相间缀满了夜空。亮色的部分像繁忙的细菌在招摇，暗色的背景像黑浪在情色唆使怂恿下漫漶。黑色忙忙碌碌的流淌不会带走我心中积淀下来的疼痛，疼痛中的寒蝉凄切已经成了文化的一部分，剩下的也成了有关灵魂的神话故事，自有民间草寇和深埋江湖的隐者在传承。飞机穿过云层后，那些闪烁的灯光就看不见了，这与其说是它们被云层遮盖了，还不如确切说成是它们在云层的下面变成了过眼烟云。直到此刻，我才觉得我沉重的肉身也随了那些地面的灯光变成了过眼烟云，只剩下一个比羽毛或者时常被我撕碎的纸片还要轻飘飘的灵魂在云层上面遨游。除了尘埃，我想再没有什么比我的灵魂还要轻了。我曾经看过朱莉执导的《血与蜜之地》电影。知道在任何时候都千万不要草率揭开一只黑色的口袋。在那部电影编织而成的黑色口袋里，我看见自己是个一流的胆小鬼，二流的残废者和三流的男人，虽然人的品质丧失殆尽，但人的那层皮囊还在。而此刻透过飞机的舷窗看见子夜这只黑色口袋里的我时，情况就不一样了，我已经彻底丧失了人形的外壳，完全变成了一粒飘飞的尘埃，没有疼痛也没有念想。
疼痛是艺术的精神，而艺术的精神是人放进去的。我们除了把疼痛放进艺术里面，心甘情愿听凭艺术的火焰将其彻底焚烧外，真的不晓得还能把疼痛放到什么地方去，它才不会用针戳我们的肌肤刺激我们的神经。我的疼痛大多属于我的个性使然而与皮肉之苦无关。比如我总是觉得自己很庞大，包括生理和心理的感官功能的庞大——楼房再高道路再长城市再大，都无法容纳下我写出来的字和说出来的话，楼房道路和城市仅仅是我文字语言世界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装饰品。这样一来，每一个被我感官放大了的文字，我越是想让它见性见情，它就越是让我感到背道而驰始终不听我的使唤，还总是不按照我的意图把我的灵魂驮载出来，反倒把我像一袋土豆那样丢弃在行走的马车上任由马车将我流放到远方。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一个放大的文字就是一个放大了的疼痛。并且，我还以为我已经足够庞大了，任何一个全景的视觉都填不满我的眼帘。直到我倚凭舷窗眺望为止，这种疼痛感已经伴随我走过了四十多年的光阴。如果不是仰视转为俯视的角度变化，我是始终不会看见夜空其实是一个舞台。云层被月光照射，发出了萤火虫般的光泽，溢浪扬浮飞沫起涛状如天轮，胶戾而激转地汹涌在我的身子下面。而云层上面的茫茫夜空恰似一望无际的黑色绸缎，包乾之奥括坤之区。含形内虚旷哉坎德的情形惟神是宅亦祗是庐。动静之间若银光辔于金枢之穴，阴月逸骇于扶桑之津。人太渺小，生命也太短暂。难怪人死后都要升天，难怪人的灵魂都喜欢在夜晚遨游，原来人的肉体和灵魂就是一粒尘埃，被环境的风，生命的风，精神的风推着在生活的原野上自我放逐，来去匆匆。只不过肉体的尘埃终有风静而最后尘埃落定死在地上的结局到来，而灵魂这粒尘埃却可以永恒地活在子夜的天空。
所谓生活，无非就是人用自己的肉身在临摹自己的灵魂轨迹。只有到了肉身和灵魂脱落之际，别人才能够区分出一个人用肉身临摹灵魂的吻合度。很多时候，临摹的结果与灵魂的真实性大相径庭——肉身被欲念的水分泡得浮肿发胀，而灵魂依旧如一粒尘埃般渺小，在肉身浮肿发胀之前早已逃逸而出。我的外婆，我的二哥，还有给我带来诸多疼痛的父亲，他们死后的情况，都说明了这个事实。只是他们的肉身还来不及知道，他们的灵魂已经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小得像尘埃的星星。仅有为数不多的人临摹很客观也很真实，以至于他们变成尘埃之后，那尘埃还在忠实地应正着他们生前临摹的结果——内敛，低调，谦逊，即使太阳或者月亮光照射，尘埃也不会变成闪烁的星辰。这样的尘埃看不见但能够感觉得到，没有谁敢否认说，这些感觉得到的尘埃，不是来自于李白，陶渊明或者苏轼的灵魂。
二 医院，或者尘埃落定的地方
一年有四季，但四季到了城市就全部变成了夏季。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鼎沸喧嚣的噪声，五颜六色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告，还有空调、电子钟、反季节蔬菜水果和不要温度只要风度的时尚穿着打扮，都在麻痹我们的神经扰乱我们的感官之际，顺便把春季秋季和冬季的季相特征吞噬了。情形如同花下焚香，烟熏火燎之中花损香也损。季节的野性被人征服俯首称臣后，城市不再是四季的平原。原本平坦的地势、平静的生活、四平八稳的情感这些属于平原性质的气味和姿态，都被激情、节奏、欲念、冲动和妄为制造的温度搅得跌宕起伏动荡不安而变成了夏天的蒸笼。高温和喧嚣带来的闷热无孔不入，人在蒸笼里无休无止沉浮不定，比车轮在土路上辗起来的尘埃还要轻率和张扬。沉浮里可以闻到躁动，不安，焦虑和贪婪的气气，与农人或者渔翁身上散发出来的安然知足的气气不同。农人或者渔翁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气在城市里差不多已经绝迹了。很多城市里生活的人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在沉浮，也没有觉得疲劳困顿，甚至连动植物那种在冬天要休眠的一丝一毫的念头也看不见。我的侄女就是这样的人。整日像一粒尘埃在夏天的高温里喧嚣沉浮乐此不彼。直到体检查出她的身体里长了瘤子住进医院，我千里迢迢赶往医院去看望和陪护她时，我才发现医院是专门为她的盛夏季节设立的一面全景式的大镜子。
生活的境况、质量发生改变或者当另一种生活开始取代现有生活时，关键是看一个人的脸是否从垢面秽肤中获得改善。肌肤上的或者神情上的垢面秽肤改善得不好，那么人的肉体，至少也是人的记忆还一定在困辱之质构成的尘土中苦苦穿行倍受煎熬。我一走进医院住院部，走廊空气里飘满了的来苏儿气味，就配合着墙壁还有医生护士口罩、服饰上散发出来的惨白刺眼的色泽，提醒我说这里是尘埃的禁地，是洗涤肌肤和器官尘垢污秽的地方。被洗涤的尘埃是物质的尘埃，而积淀在文字上的，习惯上的，心理感官上的，还有精神上的尘埃是无法洗涤的。病房里的侄女见我来了，感激得快要哭出声来。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掉下来，蜡黄色的脸上留下的泪痕，跟板结土地上印出来的车辙差不多。蜡黄色是病症的反映，这种反映的深刻性不是粘贴或者装裱的，而是由外而内渗透到肌肤组织和器官骨头上的烙印，属于飞埃寸馀经过漫长岁月日积月累的结果。蜡黄的色泽有多醒目有多浓艳，侄女在尘世里走得就有多久陷得就有多深。手术前医生让她沐浴，时间是在早晨。都说沐浴在时间上很讲究，浴晓者上也，浴寤者次也，浴喜者下也。我不晓得术前沐浴又属于那种品味？也不晓得侄女此刻沐浴的心境是坦然恬淡了呢还是愈加惊恐惶然不知所措？侄女沐浴后不久，手术室的义工让侄女躺在床上，然后把四只床脚都安了轱辘的病床推进了手术室。
我从来没有看过躺在病床上的侄女这样安静过，仿佛以前来去匆匆不由自主摇摆不定的生活根本没有在她的身上发生过似的。她平日里总是忙着做生意，忙着用她推崇的宁愿智商低也不愿情商低的座右铭把钱从客户的包包里掏出来。虽然她是一个生意人，想象力肯定不如文人丰腴和独特，但她从来不会反对客户看她来去匆匆像一粒没有穿衣服裤子的尘埃，鲜蹦活跳自顾自咧嘴欢笑或者对付一杯红酒一块牛排的样子，把她当成是钟情英国下午茶的浑身浸满了波西米亚味道的小资女人。她自己也在努力向小资女人的队伍靠拢。邯郸学步东施效颦或者偷着浮生半刻闲做白日梦的模样，都纤毫毕致泄露出了尘埃飘荡跳跃的属性。当然，这仅仅是她具有尘埃属性的一个侧面。促成她比一粒尘埃还要尘埃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对钱有超乎常人认识上的需求感和重量感。侄女离过一次婚，现在与第二任丈夫育有一子，生活中的开支很大。加上丈夫是个不会来事的人，把房子车子票子看得很重，时常为此埋怨自己和老婆不会挣钱，不会消费生活细节中点点滴滴的小资情调。不想再度离婚的侄女为了孩子为了丈夫只好委曲求全，动用她的人脉和魅力资源成立了公司，从此让自己一朵红苕花在生意场上变成了一朵又妖娆又铿锵的玫瑰花。如同榴花深红重台莲花碧台锦边为上品一样，玫瑰也有美学上的品第之分。侄女这朵玫瑰显然不是上品，红苕花的形状、颜色和味道虽然褪掉了，但红苕花的秉性还在，所以她顶多就是尘埃堆积起来的一朵玫瑰雏形而已。一有风吹草动，她这朵玫瑰照样会跟陌上的玫瑰一样手舞足蹈，动作和姿势虽然也很自在不乏流光溢彩的美感，但这种自在和美感是浅显的，外露的，自以为是和浮华的。我估计侄女从我看她的目光中隐隐约约知道尘埃的属性已经背离了她的秉性，这点可以通过她偶尔面对丈夫肆无忌惮的低俗话语用一副悍妇样大发雷霆得到佐证，也可以从她把办公室和居室都选择在远离地面的高楼上，让我进去后凭窗鸟瞰有飘然出尘的错觉上看出来。
侄女动手术那天，手术室先后共有七十多台手术要进行。她丈夫在手术告知单上签字，不时回过头来问我如何签字，还不断征求我对医生建议使用的医保不能报销的手术用药是否同意。说句实在话，我是不愿意把医院看成一个吸尘器，更不愿意把医生看着是吸尘器的使用者或者打扫尘埃的清洁工。大病而亡的终局纯属天意，对此我有精神准备，不会怨天怨地。我不愿意看见的，是因了人为缘由把森严的等级和自视清高的权威气氛，肆意涂抹在手术室的门里门外的空间里，让病人和亲友一看见医生就条件反射般地心悸胆怯，以至于面对医疗措施的制订和模糊的治疗费，只能在一头雾水两眼抹黑中毕恭毕敬地伸出手脚和脑袋任其摆布任其宰割的情形发生。而且，侄女的丈夫居然还在被温柔宰割的同时悄悄附在我的耳朵上说打算给医生准备一个红包。他话还没有说完，我鄙视他的情绪就洪水一样漫漶而至。真的，他老表一样的习惯我就已经很不舒服了，现在又说出这样的话，确实让我很难高看他一眼。尘埃就是尘埃，再怎么装模作样还是尘埃。手术室门外等候的人很多，我只好站在电梯门前竖起耳朵听手术室的动静。侄女被推进手术室后，先后不断有病人经过那道门被推进推出。推进手术室的病人大多睁着眼睛，露出恐惧的神情，病人的家属则对医生和手术室露出了虔诚的表情。一个八岁大的男娃娃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人还没有从麻醉中醒过来，但睾丸癌的病灶已被彻底切除，虽然他被麻醉了不晓得一个小太监的命运会对他的未来产生多大的影响，然而他安然入睡的样子还是让他的父母为他雀跃。之后又有一个六十多岁的病人被手术医生和助手亲自推出来，病人的脑袋被白床单遮盖得严严实实。病人的家属慌忙迎上去，当听见医生说这个病人刚开刀就大流血而亡的噩耗时，手术室外的过道顿然被悲天跄地的哀嚎淹没了。病亡者的家属无法让自己变成淡然的人，恩怨得失，爱恨情仇无法忘记，不会把沧桑隐藏于心，等待时光沉淀在记忆的河流里，更不会接受把他们原本驻足在心里的希望交给了医生后又被医生交回来的结果。他们揭开那床白色的床单，亡者的面容就露在了我的眼前，完全是一副痛苦和惊恐交织的模样。要是这样的悲剧落在我的身上，我想我也会痛苦和惊恐的。毕竟不怕牺牲的英雄主义只属于精神而不属于肉体，肉体面对死亡是懦弱胆怯的，是鬼鬼祟祟溜出精神的笼罩之外去独自偷偷还原“怕死”模样的。
侄女也在手术台上经历了和那个病亡者一样的经历。只不过病亡者是把整个肉体都彻底交给了医院，而侄女只是把自己的瘤子交给了医院。麻醉的药效还没有完，但侄女的生命还在僵硬的面部表情上借助她的一双眼睛在缓缓移动。这样的移动看得出没有伤及到生命的内核，仅仅是发生了一个位置上的变化，由原来轻尘栖弱草的位置暂时过渡到了医院的病床上。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尘埃的性质便是如此。望着安然无恙的侄女，我深信医院这面镜子反射出来的不是生命驿站的镜像，而是尘埃飘飞和尘埃落定之间的转化镜像。肉体还活着，但肉体的尘埃已经落定。如果不是在医院，如果不是见证了一个大死一次后的人，是不会明白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了。
三 生活，或者陌上轻尘
我喜欢事物的细节，它们和我的内心在血脉搏动和质地构建上是一致的，相通的，贴合的。就拿观草赏花来说，观赏时的那种兴奋和冲动，完全吻合了心脏的搏动。浓淡雅俗柔佞纤巧之间四季之美尽收眼底，不言不语摊开细节的姿容用一种卑微的等待与人的目光知遇，不惊起一丝水波的美韵与尘埃在光柱中构成的精巧宁谧世界无二。这样的世界是坦诚的。花草和尘埃的轻巧并不在于征服现实，而是悄然在人的身边提供一处清凉的参照，不用提防不用回避，只需任由自己的情愫和思绪随风摇摆，只需在静谧之中信马由缰把往事细细回味。花草不能完全证明四季的更迭，但一粒尘埃却可以捕获社会底层的所有草芥气息，也可以折射出一个迟暮之年者的生活轮廓。所谓“海内奇杰，非从尘埃中物色，未可得也”一说，便是缘由于此。
我朋友的父亲就是一个海内奇杰，在中印边境西山口打过仗，是中印战争的最后一仗。后来的五十年时间里，他一直在用锦瑟华年被耄耋之年销蚀殆尽的代价，等待着在恩泽草木昆虫的同时，也在等待一枚奖章的到来。我时常去看他，他总是喜欢把我的名字和敬一丹纠缠在一起相提并论，还说我生活在名人的阴影里很累很沉。我知道他其实是在说他自己的内心感受。耄耋之年生理和心理的所有冲动已经蛰伏，就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那种想法也不见了踪影。人生落幕时刻动作简如冬季光秃秃的树枝，神情大多敛息似落定的尘埃这些都不说了，关键是一个人的外壳无论是有形还是无形的成分也变得弱不禁风了。冲锋枪，印有“不愧为伟大的人民不愧为伟大的军队”的白毛巾，一叠信笺，一只搪瓷茶杯，一支英雄牌钢笔，还有被雪水打湿了的部队发的棉衣棉裤，也是弱不禁风的，经不住岁月的磨损，不如一棵树更不如一条岷江。五十年了，岷江不晓得流过了多少江水，不晓得淘过了多少泥沙。这个老战士当年的生活状态、质地、重量、颜色和气味都在岁月的变迁中成了过眼烟云，被他的儿子孙子这些从他身后走过来的人推进了历史的箱子里了，只有记忆还留在他的脑袋里留在他的生活里。这些老战士平日里最多就是在农家院坝里聚聚，搓一场被当地人称为“磨袖子”的小麻将，或者干脆就面对面坐着不言不语各人想各人的事情。眼中硝烟尽，心中麞鹿尽，体中精气尽。白驹过隙之际，如轻尘栖弱草的老战士，要的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荣誉。等待的就是一枚各自掏三十元钱自己为自己制造的奖章，然后戴着它合影留念喜气自溢。希望的是不让自己和别人当作尘埃一样忘记。泣麟悲凤，铭感五内，可歌可泣！
现在的人完全不同于老战士了，五官肌肤和骨骼还在，但他们的想法和欲求却像城市拔地而起的楼宇，高度已经超过了鸟儿飞翔的高度，地基的深度也早已超过了过去埋葬死人的深度。即便如斯，这些人的肉身还是生活在死人曾经拥有的一切之中。所有令这些人引以为豪的历史，确切说还是死人的历史。这些人在阡陌上行走的每一步，始终都踩在死人的遗物上。人越是在意自己，越是把自己看得神乎其神，人所看见的自己就越是像缠绕在山腰上的那圈雾带。不伸出手去摸的话，它们翘首摆尾，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妩媚妖娆的诱惑元素，真的把手伸出去想抓一把的话，它们就成了虚无飘渺的幻觉。我直觉到了这种幻象实际上与尘埃的本性是相连的，相通的。人的本质无非就是包裹了肉身的一粒尘埃，我们粪便中掺杂的沙砾，我们胆囊中沉淀下来的尘埃聚集而成的石头都是一个证明。谁都不是生活历史里的主角。反倒是那些参加过中印战争的老战士，可以嘶喊着冲到敌人的碉堡前看到了小山一样堆积的机枪弹壳，可以在凯旋后端起搪瓷杯杯喝酒，可以像朋友的父亲退休了还要坐在车子上边逛边听车载CD唱条子墨菲死的那个夜晚/真让我永生难忘/有些家伙喝得烂醉/到现在还没有清醒过来/只要瓶子里还有酒/每个人都很愉快/欧·拉里带着风笛进了屋/奏了一些小曲/他们就这样向条子墨菲致敬/他们就这样表现他们的光荣与骄傲/他们嘴上说这是罪恶与耻辱/但互相使个眼色后/又继续斟满酒……这些细节真的让人过目难忘，也是一个值得喝酒纪念的精彩细节。真正融进自然，接近真谛，很多人都要走到死亡的终点才能实现。如果一定要给生活找一个主角的话，老战士，还有他在车载CD中听到的那段小曲，最接近主角的条件。
尽管我们对尘埃熟视无睹，尽管我们无意中看见了漂浮的尘埃，我们的视觉里也是充满了鄙视、回避和贬义的成分，但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命运还是无法逃脱尘埃的属性。事实就是这样。转眼即逝的枯荣转化之间，岁月是弱草，人仅仅是栖息在岁月之中的一粒陌上轻尘。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8-30 16:18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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