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杨树

春天的杨树
　武志强

　　从杨絮来到这世上的第一刻我就见着了，因为我一直守着这扇窗，守着窗外的这棵杨树，它原来什么都没有，看上去光秃秃的，灰败萧瑟，当时天气还冷，人们身上还穿着棉衣御寒，我不住的在想，外面的杨树也是在冷风地里的，它身上一定会感到冷，但我却无法去帮助它，无法给予它一些温暖，只能任由它在寒冷里瑟瑟发抖，至少我是这样感觉和认为的，也许这样的感觉只是我的一个勉强，而杨树并不这样感觉的，它是习惯了的，什么话都不说。

　　这棵杨树会一直这样下去吗？答案是否定的，但是在生机未见之前，一切就还需忍耐。我每天都抽出一点时间来观察它，与它面对，日久天长，在默默的对视里，彼此都有了一份信任，它成为我忠实的朋友，它开始成为我生活必需的一个存在，我甚至担心它有一天会离开我，消失不见，那会让我难以忍受的。

　　看来我已经把自己的感情投入到了杨树的身上，并且也把它看作是有感情的存在，像我一样能感觉和思想，并且一天天的盼望和等待着什么。那些日子真的显得很漫长，天气总是阴沉沉的，阴云不散，寒气就很沉重，呆在有暖气的屋子里都要披上一件棉大衣，才能感觉到自己身上不冷，可以想象外面的杨树裸露在天地之间，会经受怎样的一份寒冷，尤其在黑夜来临时，在整个寂静的夤夜时分，我站在窗前，看着它在外面站立的黑乎乎的身影，那么孤独和苍老，说不出内心的一种疼痛和憔悴之感，仿佛那也是我应该承受的，而不是让我的这个杨树朋友承受，但事实上我们没有换位，杨树还是杨树，我还是我，是杨树站立在寒冷的黑夜里，有时能听到冷风拍响树枝的声音，像是在被皮鞭抽着似的，而我只是呆在屋子里，在亮灯或者不亮灯的时刻，在地上或者床上想着外面的那一棵杨树，不能更多的给予它，也就不能更多的为它说出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情况发生了变化，那就是天气一天天的变暖起来，节气上已经是立春了，虽然外面还冷，但毕竟只是寒冷的余威了，抖擞不了几天了。这一天，阳光明亮，我再次站到窗前的时候，就看见杨树上结出了小小的尖芽，原来它已经最先感受到了地气和节令的变化，开始初现生机了。这以后我更是天天关注杨树上这些尖芽的生长，看着它们一天天变长和丰满。生长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即使在夜晚在睡梦中，杨树也在生长着，为了自己的生长，它是努力的，尽心的，这一点我是能看出来的。有时事物的生长和气候的变化就是这样微妙，你从物候上就能感觉到季节的悄然变化，一切都在发生着，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新来的季节已经给了你一份惊喜。

　　看着杨树发芽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些开始长满树枝的新芽以后还会预示着什么，好多事物隐藏着，你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所以你不能期待长远，而眼前的这一刻才是宝贵的，我从眼前的新芽看到了春天的气息，感受到一种生长的奋发有力，不停止的向上精神，冲破一切桎梏和束缚的露头吐芽，在经历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迎来这样令人欣喜的时刻，不仅杨树，就连我自己都是感同身受的，是快乐的。我衷心祝福我的这位杨树朋友，愿它有好大的前程。

　　而它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一天天的壮大了它的芽胞，转而成为明丽阳光下鲜红的花絮，杨花吐絮，挂满枝头的像是一个个喜庆的红灯笼，是在对天地昭示，像过往的日月昭示，向所有的寂寥和黯淡昭示，终于迎来这个喜庆的日子。严寒不再，煦阳暖照，大地上喜气洋洋，生机勃勃，然而这还不是这棵杨树的全部，以后的日子里，我看见杨树上的花絮在变干，变绿，掉落到地上，早起在地上能落一层花絮，密密麻麻，铺满一地。花絮引路，先行掉落，是为了给后面树叶的生长让路，树叶就是这些花絮的结果，在我眼里是要给予一般果实的待遇的。

　　此时一个个花絮下垂，微风中挂满花絮的杨树枝在阳光下微微摇晃，看上去沉甸甸的，但是看上去却惬意而自足，阳光温暖的照晒着它们，它们安然自在，情怀恬淡，已经开始变成细瘦的绿色，不再有当初的丰满圆润，红色也减退了不少，随时准备让自己掉落下去，落在地面上，而在它们已经掉落的地方，蓝天做背景，已经依稀可见一个个随之而来新生的尖尖翘翘的叶芽了，在朝向着日光微笑。

　　今天抬头，我已经能看到在掉落花絮的空旷处，有树叶的新芽在萌生了，它们会一天天长大的，直到成为一片密集的树叶，在风中暄响，欢快的歌唱，给地上一片绿荫。只是它们还可曾想见自己的前身，想见那些默默无闻的花絮呢？而那些沦落尘土的花絮也是自甘情愿的，它们无怨无悔，自愿隐退，愿意自己的消失换来大地上的这一片绿荫，若果能够听到阳光下风中的树叶在拍掌欢唱，它们也是欣慰的吧。

　　当我闭上眼睛，想见过去寒冷落寞的冬天，想见一开始春天的生长时，就能感知这样的创造是很绝妙，无形中我自己的灵魂也参与了这样的创造，参与了这样绝妙之物的创造，我因此无与伦比的荣幸。

　　在完成上面这些文字之后，时间大约又过去了很久，几天，十几天，乃至一个月，一个温和的天气，我在春天的道旁碰见一棵杨树，它的树叶已经繁密，枝叶婆娑，新绿怡人，给人一种清新悦目的感觉，尤其是它的绿叶，不分白天黑夜的生长，以一种急不可待的快速生长，如今已经是繁密一片，浓荫一片了。我不由得就要停下脚步观察它，在它身上已经有一种让人欢喜的春天的心情，是的，春天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里有一个完整的春天的映像，与我想象中的几乎一致，没有什么意外。

　　使我意外的是另一棵杨树，在我看到道旁这棵春天的杨树的时候，同时就要想到那另外一棵杨树，它孤零零的生长，在一块完全不适宜它生长的地方生长，那它为什么还要生长呢？它是那样孤独，在无人光顾的旷野上，在最严寒的天气里，在风雪的逼迫和打击下，它是那么粗糙的生长，一点都不精致，更没有喜人的新生的绿叶，在它身上是看不到一点柔和春天的影子的，有的只是冬天的寒威和沉重，寒风像鞭子似的抽打它，使它身上伤痕累累，那种疼痛是你无法想象的，也想象不到。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冰雪就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它身上肆意划过，那看不见的隐痛更多，那看不见的流血的伤口更多，但树木无语，它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几乎已经看到它内心隐藏的悲愤，那悲愤郁积而喷发出的泪水，我也看见了。但我看不到哀伤和抱怨，因为太深的沉默使我看不到它还有过哀伤和抱怨。它始终不发一言，我甚至有种感同身受的感觉，以为我们就是一起的，一起这样在荒野里，在寒冷的冬天里生长，在冰雪中默默忍耐，而你几乎不相信前面还有一个春天，还有一个春天在等着你。

　　看着眼前这棵杨树，春天里的杨树，具备一切春天的气象和生机，我就想我是已经站在春天的面前。这是给予我一个完整的春天的杨树，我怀着一份喜悦的心情站在它面前，不停的看着它，用心关注着它，想对它说些什么话，但又没说出来，因为仿佛这棵杨树它自己已经在不住的诉说着了。看着它已经发生的变化，我不由的要想到自己，而在我身上期待发生的某种变化却一直未能到来，这是此刻唯一让我感觉遗憾的地方。我似乎因此而不能与这棵杨树同步站在这里，感觉自己已经落后于它，在我身上似乎已经不具备它那样的生机，或许我欠缺的还只是等待和忍耐，缺少的还只是时间和机遇，属于我的春天还没有真正到来，我只是站在这身外的春天不住的留恋着，徘徊着，流连着，脚步凝滞了一般。

　　是的，我是不能相信，不能相信还有一个春天在前面等着我，因为从现状看上去是没有任何一点春天的影子的。谁会相信呢，谁也不会相信。

　　但是一刻不停的时间就这样把我带到了这条道旁，它是在春天里，是在春天里的一条道路旁，我遇见了这棵杨树，与我过去在另一个地方所见到的杨树不同，一个明显的印象就是它身上没有一片绿叶，而是光秃秃的落寞荒芜，看上去死寂一片，死气沉沉的，没有任何生机可言，你说我怎么能够把它与眼前这棵生机勃勃焕然一新的绿叶飘拂的杨树联系在一起呢？我是无法说服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难以置信，不能相信，只有满腹狐疑的打量和思索着，无法把过去与现在叠合在一起，让它们归一，成为同一棵杨树。我是无法拉近时间和距离，只能在看着这棵春天的杨树的同时，还让自己的内心困惑着。

　　但我始终明白一点，那就是生长没有停止，无论在冬天还是春天，无论在严寒风雪中还是在温煦的春天天气，无论在道旁还是在荒野上，无论有无语言有无诉说，它们的生长都没有停止，或许只是在那漫长时间的等待里，在那些沉默的饱含的隐痛里，你感觉不到生长罢了，还以为它就不生长呢，甚至会说它已经死亡了呢。

　　现在，当新的季节到来，当生活全新的一页向你展示时，你又会以一种怎样的心情面对呢？你会有一种不安和犹豫吗？你还能打消自己的怀疑和疑虑吗？并以一种踏实的心情迎接自己的今天，以一种崭新的眼光来看待眼前这棵生机盎然的春天的杨树，同时给自己的脚下注入信心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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