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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记得梨蕊七分白

2022-01-20抒情散文李兴文
冬雨的故园一定盛开着梨花,不然,云何以那样白,露何以那样白,风何以这样潮湿,并且还是带有清新香味的。的确是梨花的香,很淡很淡,好像来自多年以前一个离奇古怪的春梦,也是飘来的,雪白中略带着微弱的浅绿色,显然是梨花才有的飘渺的魂魄。到了不得不落……
  冬雨的故园一定盛开着梨花,不然,云何以那样白,露何以那样白,风何以这样潮湿,并且还是带有清新香味的。
  的确是梨花的香,很淡很淡,好像来自多年以前一个离奇古怪的春梦,也是飘来的,雪白中略带着微弱的浅绿色,显然是梨花才有的飘渺的魂魄。到了不得不落花的时候,那样柔弱且哀婉的魂魄实在无处安置而必须落下来,落到地面上。那些梨花一样柔弱而雅致的白色来临的时候,正是初冬,秋天缤纷的表演开始落幕。林木森郁的地方遍地落红或者遍地落黄,仿佛勤勉又敬业的舞者和歌者脸上美艳的油彩或脂粉。“梨花一枝初带雨”,无数枝梨花上多情的露水被秋日的落红或者落黄反复熏烤,聘聘婷婷的白雾就袅袅娜娜地升腾起来。
  冬雨的故园一定也很温暖吧。煮酒的柴烟,烹茗的热气,都搭乘随风飘然而起的灰屑像“飞天”的乾闼婆和紧那罗那样轻盈、优美地飞升起来。所来何为?不难看出,像白云一样遥远的故人应该还保留着一些绰约的风采,虽然醒目的白发是让人极其伤感的也是极其尴尬的。但也要硬着头皮了。初冬,绵绵夜雨演变成次日的朝雨,直到午后才怏怏然渐渐停歇。空气里飘荡着木炭被点燃以后发出的那种浓烈气息,似乎应该叫做木炭味了,很温馨,很亲切。恍惚之间就坐在蜷缩于寒冬中的小屋子里。兄妹几人像早春时节刚孵化出来的小蝌蚪那样头对头地紧紧围坐在一起,门外,北风气都不喘一下地狞笑着,那些凄怆且孤单的兄妹把一点炭火围堵得水泄不通,他们信誓旦旦围起来的那一点微弱的火光越看越像寒夜里遥远的星光。
  星光?在冬夜里居然那么明亮。午夜时分出发,到很远的高山上去背回能够让人活下去的微薄希望。边走边听沿途沟溪里清水的流淌。走着走着,流水声渐渐不闻,弯弯的月亮在山巅开始冒头,她显然姗姗来迟了,一定因为“道阻且长”。月亮显然也很累了,疲弱得像吊在屋檐下、被阳光照暖了的一根根冰锥,但也更像望儿早归的亲娘。
  溪水并未走远,还在路边随山路的弯曲环绕迤逦前行。月光照亮了神气十足的溪水,仿佛亲娘望见了顺沟行走的一群孩子——亲娘是有的,却不在夜半时分的山路上,而在家里,在等待遥远大山里的粮食。被阳光照暖了的冰锥总会突然坠落,有时候就会伤及人畜。不过月亮不会掉落,更不会伤人的肌肤,但会伤人的心。
  孩子们酷似一帮夜行觅食或者趁夜远徙的野物。山沟里的溪水悄然冻住了,是宁静得让人害怕的旷野向人提示这个情况的。但是,孩子们还得继续往前走。山沟里,月光下,参差的冰凌白花花的,仿佛被人撕扯得严重变形、或者被撕扯成碎片然后丢弃于山沟里的月亮。夜半的天气太冷了,冷得让人的骨头开始发出哀号。又是恍惚之间,居然分不清了,天上又白又亮的,地上白得耀眼的,到底谁才是亮到极致的星星和月亮……脚下一绊,竟然扑倒在默默前行的驴子的屁股上——太困了,也太冷了,但又必须前行,必须继续前行,而高山和高山那边的生存希望,同沟里的冰凌一样艰难且渺茫,缺乏温度,与天上的星光和月光一样没有体温和体香,一样让人盼望得更加疲惫而想放声大哭一场。
  月亮的白和冰凌的白极像梨花的白。
  那场冬雨终于未能穿越整个冬季,也是在半途,所有的冬雨被冻僵了,变了身形,变了动作,从天上落下来,像云的碎末一样轻盈,像云的碎末一样洁白。它们却不能像冬雨一样穿越土地,它们在土地上搁浅了。
  有一个桃园,很大的桃园,名字很美的,就叫桃园。实际上,桃园里还生长着许多其他的果树。看管园子的人身形极其矮小,常年戴着一顶瓜皮帽,所以显得很像一只土狗儿。天热的时候他会顺手摘下瓜皮帽在手里摇,那时候他又像一只刚钻出土壤的蛴螬——说他像蛴螬也没有错,因为他极善于判断气温细微变化的,他的身体对气温变化产生的预感比二十四节气还要准确得多。他对天气变化的预测真的从来都很准确,因而他最清楚给桃园里的果树施肥、灌水的最佳时期。春天即至,看园人就用一把装着超常木把儿的镰刀削去桃树上干枯的老枝。又老又枯的桃枝落了一地。一些孩子们来了,他们极像一群还能行走的饿殍,他们的衣衫褴褛的程度好像刚刚跟豹子搏斗过,他们是来抢拾桃枝的。看园人当然怒不可遏,先是横眉立目地破口大骂,进而像猎狗一样开始驱逐孩子们。可是,可怜的看园人毕竟年老力衰,在奔跑方面远不是孩子们的对手。看园人很快手捂胸口直喘粗气,然后剧烈咳嗽,然后像结束冬眠的狗熊一样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大口痰来,然后下一口气怎么样换不上来。趁此机会,眼疾手快的孩子们抢光了地上的桃枝扬长而去。
  看园人好不容易调匀了呼吸,仿佛自己把自己从死路上拽了回来。他接着破口大骂,骂得昏天黑地恶毒无比。看园人气急败坏的样子远不如当年暂时栖身于锦官城浣花溪旁边痛斥抢走他屋上茅草的南村群童的杜子美。那些茅草被一阵狂风吹到地上去了,那是杜子美茅屋顶上的茅草。但是杜子美先生仅仅只是写出了“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那样的诗句,表达了那样不失尊严的强烈抗议,那种抗议的确文雅,文雅得让世人学会了不要随便生气。看园人做不到这些,他终于又骂到气喘吁吁了,那时候他的眼里充满了妒火:孩子们抢走的那些桃枝分明是用作烧热土炕了!
  又一日,看园人忽发善心,他竟然毫不迟疑地允许两个人入园去捡拾桃枝,或者,他的歇斯底里症那一日终于痊愈,当然最好是他良心发现了。但也许,因为进园的两个人是一男一女,是少男少女,看园人才动了同情之心而已。于是,一个关于看园人风流韵事的诙谐传闻又一次在桃园里悄然蒸腾,知情者只有看园人自己。他一定把要求进园捡拾桃枝的小男孩儿想象成当年的他了。他们笑,看园人也笑;孩子们笑得像两朵花,而看园人笑得像喝饱了鸡血的老毛狗。
  两个孩子都把对方看做明亮的星星了。他们捡拾桃枝的时候淳朴直率地说着星星一样明亮清澈的话题,他们的心里一直下着温馨的春雨。阳光又出来了,桃园被照亮,两个孩子又像刚出土的蝉的幼虫,又像两朵娇艳的梨花,那个洁白,简直无以伦比,让人不愿意想起别的任何事情来。
  汹涌的河水在不远处轰鸣,河水流过的恰好是一段落差很大的河床,一块又一块巨大的卧牛石仿佛万年不死的老乌龟,湍急的河水从那些石头上飞泻而去。早春的风像尖锐的冰锥。桃树上的花蕾和叶芽仿佛还行走在遥远的梦里。柳条急不可耐地变得柔软了,新生的柳芽如斜觑的眼角,淡淡的绿色相互晕染以后好像纯净的、淡绿色的火焰。好一个晴朗的日子,河边的巨石被阳光照得发亮。柳树和桃树挤在一起很热闹,好像在极度的酷寒中围成了一个个温暖的地穴。捡拾桃枝的两个孩子看见一只虫子从土里钻出来,背上还背着另一只,很辛苦但很执着地向前爬着。
  桃花还没有开,怎么这么快就想起梨花了呢?想起梨花的清雅素淡,也很娇弱,也很白,分明是早春晴天里薄云的颜色,也像薄云那样洁净,又白又净的晕,被阳光送到柳树丛里,冰锥一样的风吹不进来,阳光在地穴一样的树木包围中,亮得喜笑颜开。
  再一次想起梨花的时候,已是冬天,比起初见梨花,这是又一个冬天。云不散,雨不收。梨树的叶子像胭脂那样鲜红,湿透了。根本无风,一片鲜红的叶子掉下来,又一片鲜红的叶子掉下来,是梨树上面的,它们或者侧身翻滚,或者前后翻滚,或者神气活现地旋转着,落入同样很潮湿的草丛里。此情此景又让人想起两句诗来:一梦半生不愿醒,十指舞动呼远人。自以为这诗句很美,就记写下来,然后,飘摇动荡的心再也无处安置,唯一能得以慰藉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绕着城市的边缘不停地走。城市边缘轮廓线像海岸线那样曲折,也想海岸线那样有来由,也没有来由。转弯又转弯,在某一个拐角处,一个悲壮的念想闪现心头:下辈子一定耐心等待梨花一样可心的那个人,等待三十年,或者等待五十年,然后一同出生,或者一前一后地出生,年岁的相差不能再这样久远。进而暗自发誓:一定要问清楚前生前世总是若即若离的理由——突然,出现了,正在念想的那个人竟在面前突然出现,从对面走来,笑吟吟的,梨花的娇容丝毫未变,唇齿之间若有所动,应该是在打招呼了,声音像初冬的风那样轻柔而静谧。
  一切很快成为过去,却都是真的。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同打算夜半时分看流星雨却未看到,如同牢记着看月全食到时候也忘了看,如同在每年的七月七日前夕悄悄告诉自己一定要找一棵葡萄树,届时到树底下去听旷古绝今的情话,也忘了找,也没有听,总之,一切准备劳而无功。再一次想起来的时候,一切念想都成了心灵史诗的残篇断句。时过境迁,今非昔比,所有的传奇都像整个冬季的积雪到了仲春时候那样悄然消融再无踪迹,不知所终,多像淡雅得可以忽略的春日梨花,再想起来的时候,已是满枝的青果,一个比一个憨态可掬。
  冬雨的故园繁华极了,散漫的雾和俏皮的雨都很洁白。不久以后,曾经的桃园和不远处的梨树园子都应该落雪了。那些落雪,俨然冬雨走得实在疲惫,只好慢下脚步来,雨滴只好像爆米花那样膨胀起来,更白,变得轻飘飘的。抑或它们根本没有确切的前路,它们向往的红叶和黄叶早已回到各自的故里,在塘火通红的家园停下脚步来。当塘火终于只剩下一堆雪白的灰屑,灰屑又包裹着通红的余烬的时候,月亮升起来了。门外,没有围墙的院子里,月光在平展展的落雪上跳跃起来。天上亮着白光的,地上跳动着白光的,看上去都像梨花,一者挂在天上没有凋谢,一者悠闲而浪漫地在院子里铺展开来。
  继续围着尚有余温的塘火,转头去看,天边的明月,似也有淡淡的绿色,是初上的杨柳树叶的那种绿色,特别是,很像梨花蕊上面的那种如梦如幻的绿色。天上一轮终未老,世间梨花又补白。到底是怎么了?在春天,还能够想起杨柳和桃花,而每每到了冬天,开始落雨或者开始落雪的时候,才想起娇弱得让人不敢喘气的梨花,难道真的相错这么久远吗?难道时间是永远难以逾越的高墙、或者永远难以超越的河流吗?梨花正开的时候,自己为什么总在追逐玉颜楚楚的杨柳和芳容灼灼的桃花,总是忘记了情韵脉脉的梨花。梨花是什么时候开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绝不自欺。但知道梨花蕊曾经很白,梨蕊在一场默然的春雨后曾经曼声而歌,粗心的人从未听得。太想见一面梨花了,却是冬季。但也无足遗憾,梨蕊发出的歌声惠然肯来,来自某一个安闲浪漫的春季,随冬雨降下来,随冬雪降下来,有时,梨花一样的白雾就升腾到云天高处。冬季里,在距离阳光最近的地方梨蕊又在载歌载舞,梨蕊的歌舞不会有人提醒谢幕,夜间,还会乘着月光翩翩而来。
  围拢塘火的人早就四散而去。不再冒烟的余烬依然通红通红的,覆盖着洁白如雪的灰屑。风来,洁白的灰屑像飞天的乾闼婆和紧那罗那样轻盈地飘起来,它们的身后,是奉献给年节婚礼上的洁白落雪。
  到春天还有一段绵远的时间长路,但不想指望路的尽头,只想着梨花和梨蕊,在冬天都变作暖云,都变作午后的阳光,也可以都变作一场场冬雨,雨线,都是洁白的,都像温情脉脉的梨蕊。不久以后,大红灯笼又要高挂起来了,在灯笼里面的灯芯里,梦里的梨蕊应该依旧很白,三分浅绿,七分洁白。
  2013-11-13

[ 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3-11-22 22:3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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