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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初婚

2022-01-20叙事散文李兴文
隔着大江,那乘花轿是那样的美丽绝伦。你那颗少年的心第一次跳动得那样不轻松,你觉得有什么东西要随心跳从你的口里蹦出来了,你曾以为自己突然得了什么大病。那是你第一次出远门。走出高原边缘的崇山峻岭,走出大山环抱的村庄之后又经过了无数个村庄,你终于……

   隔着大江,那乘花轿是那样的美丽绝伦。你那颗少年的心第一次跳动得那样不轻松,你觉得有什么东西要随心跳从你的口里蹦出来了,你曾以为自己突然得了什么大病。
  那是你第一次出远门。走出高原边缘的崇山峻岭,走出大山环抱的村庄之后又经过了无数个村庄,你终于离开了大山对你的牵绊。你的眼前,听说过的那些画面真的缓缓展开了,听了多年的传说俨然夜夜必临的美梦,那次真切的远行之旅让你的美梦瞬间成真。你看清了,大江对岸真的有人在娶亲也在送亲,不过你最希望得出的结论是那些人正在娶亲的途中,这样,你的心里就会感到更加温暖而安稳。在长途汽车爬上一端坡道时发动机发出喘息的当口,又恰恰在大江的巨流变得极平静的当口,你又听见了从对岸传来的清越的吹打之声。
  你正处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应该说你很幸运,因为你正好赶上了一个好时候。在你情窦初开之前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敢于乘坐花轿,更不敢随便穿着红妆,即便像野兽那样发情那样起心动念了,但谁也不能公开表露自己的爱意,所有相关婚恋之类的事情都必须严格遵照既定的规矩,总之决不允许有任何形式的张扬和放肆。你太幸运了,当你情窦初开的时候,那个时代过去了,是像严冬在春暖的时候退去的情景一模一样,很慢很慢的。许多人都记得那个冬季特别漫长也特别寒冷。在你偶然看到大江对岸娶亲队伍的时候,你出发的高原周边已经春暖花开了,你来到的丘陵地区,你再次看到许多许多粉红鲜嫩的桃花,有些从远处的田园里慢腾腾地过去了,还有些,是从车窗外面一闪而过的,但你都看到了,你的心里很舒畅,就像飘飞着桃花瓣一样。除此之外你还看到了满眼青葱和明黄,它们是你所熟悉的麦苗和菜花。
  那个初春很温暖,你乘车出行的那天早晨出太阳了,阳光染红的云朵也红如桃花。你觉得你所见到的低矮圆润的丘陵很像你的童年,那些圆润平缓的线条让你心醉进而让你泪流满面,你好像太需要那种温柔与亲切的安慰了。你总觉得一路上有一双俊秀的眼睛在偷偷看你,但你怎么也看不清对方。温情脉脉的眼睛后来完全变成了迎面扑来的温暖怀抱,那个胸怀分明散发着淡淡的女人香,并且是你第一次闻到的女人香。流泪之后你又想笑,笑过之后你又想高声喊叫或者纵情歌唱。唱什么呢?当你还没有想起唱什么歌的时候,车厢内传来优美的歌声了,有人怀抱着一台便携式收录机正在播放,好像电池电量不足了,那首歌唱得有些乏力,但并未影响歌曲的优美,你知道你那首歌的名字,《月光下的凤尾竹》,是葫芦丝伴奏的女声独唱。那一刻,你突然不想回去了,你想随那歌声一直那样走下去,一直走到长满凤尾竹的地方……
  就在此时,你更加清楚地看见大江对岸迎亲的队伍了。
  你听到了唢呐声!
  第一回听唢呐演奏还是在村子里唱大戏的时候。据说很有些年辰没有那样唱大戏了,所以前来看戏的人像冬眠的蚂蚁一样塞满了整个打麦场。围墙上也挤满了人。场边那个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篮球架上也有人,看上去仿佛挤在树上过夜的几只蝙蝠。你听见那只唢呐发出的声音那么明亮那么高扬。其实你不怎么喜欢看大戏,但你太喜欢听唢呐声了。你和一帮伙伴在一起,但你蜷缩在麦场的一角睡着了。每次醒来,一定是嘹亮的唢呐声把你唤醒的。唢呐一响,你总会突然来了精神,一翻身站起来,一眼盯住戏台边角半隐半现在大幕后面的那个吹唢呐的人和他手中端着的唢呐,你觉得那个人简直就是英雄或者就是神仙!他居然能用黄灿灿的喇叭吹出那么动听的声音来,你觉得那么高昂、嘹亮的声音简直完全代表了你那颗少年的心,你觉得你心中所有美和快乐的念想全让那个叫做唢呐的东西给完美地表达出来了,你的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激动和愉悦。
  第二次听唢呐就是在那个春日早上了,那时你坐在客车左侧靠窗的座位上。
  自从进入圆润柔美的丘陵地带,你的视线再也没有回到车厢,你一直那样侧头向外,你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沿途的风景了,好像客车的疾驰与你根本无关。偶尔,经过险路、会车或者临时上下旅客的时候客车减速了、停顿了,汽车发动机仿佛稍稍歇了一口气,再换一口气,又一鼓作气开始奔驰了,你才发现自己已被这个不知疲倦的大家伙拉出了很远很远,然后,你的眼里依然是连绵不绝的柔美圆润的丘陵,你的耳朵里响着永无止息的风声。
  你继续远眺大江对岸迎亲的队伍,你仿佛觉得自己猛然睁大眼睛的时候双眼发出了“吧唧”的一声。顺着江流看去,丘陵底脚处有一条时隐时现且蜿蜒崎岖的小路,好像江流印在山脚的影子。从那条若有若无的小路你可想而知,你猛然看见对岸迎亲队伍的时候,那顶周身装扮得通红的花轿是怎样古色古香的啊,好像真是从遥远的年代一路走来的,花轿里面的新娘也是从那个久远年代里迎娶的,你觉得那才是真正的迎亲,那才是真正的“大红花轿载新娘”,那才是真正的喜气洋洋,特别是,迎亲队伍,那顶花轿,全都行进在色调浅淡的初春的野外。冰雪初融所汇聚而成的江水上面泛着灰白的泡沫,那些泡沫,有些义无反顾一路向前,有些打着旋儿在河湾处旋转。你看见芦苇丛虽然干枯了,但还挑着上一年的苇絮,时而有黑色的水鸟从苇丛中飞起来。那是怎样苍凉的底色啊,你好像觉得对岸的人真的行进在你那时候似懂不懂的尘世之外。那顶花轿多像一堆移动的篝火,大红的光芒跳入你的眼睛温暖你的心灵,撩拨你的少年心事,时而让你意马心猿,时而让你惆怅失落。你能看到的景致太有限了,但留在你心里的景致无比丰盈,那顶花轿一直都在你的心里像火光一样跳动着,你还在心里留下了许多有价值的影像:灰蒙蒙的林脚、山麓与黄绿难辨的江水之间,有一些小巧的房屋和稀疏的村舍,有一丛丛翠绿的竹子,有粉嫩鲜亮的桃花,有浅黄嫩绿的蔬菜秧,有游走的猪和奔跑的狗。那些抬轿的、吹吹打打的人,身着蓝黑衣裳,个个披着红绸带结着大红花。他们是在什么时候从你眼前消失的,你根本不记得,但你觉得他们从没有从你的心里消失,他们的吹打越来越动听,他们的装束越来越明亮。
  你的灵魂,你的生命,就那样被那顶通红的花轿那帮喜气洋洋的人拴住了然后带走了。恍恍惚惚的,你觉得自己变成了紧跟在花轿旁边胸佩红花的人,你在花轿颠簸或风吹帘动的瞬间偷看了那位新娘,她向你笑了,你也高兴地笑了,你觉得你和她的相对一笑是顺理成章的、是命中注定的。她的头发很黑,梳理得油光瓦亮,长长的辫子末梢系着红线绳,头的右侧别着一朵花,她的整齐的刘海儿和她的黛眉若即若离。偶有微风窜进轿帘,那刘海儿就动了,你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那双眼睛,你好像在哪里见过的!那么黑,那么深,深不见底。她穿着绣着暗花的红衣裳,你觉得那才是对的,你在此前见过了太多的黑灰色,连新娘都穿着黑灰色,头上缠一顶叠成三角形的大红方巾,胸前还有一枚极其显眼的像章,手里总是攥着一本红色封皮的书,感觉好像是去开大会的——你在长途客车上“看”到的不是那样的,你高兴得独自笑出声来了。你还记得,你曾看见她的手指在很不自在地相互搓揉着、绾结着、勾连着,或者一直都在捏揉着大红衣裳的衣角,生怕那衣角被风吹起来,让人看见里面藏着的羞涩。她早应该感到疲惫了,但她没有一点困倦之色,你看见那么多的期待与惶恐在骚扰着她。
  很可惜的,隔着大江,你还是和迎亲队伍错过了,因为迎亲队伍是逆流而上的,而你,必须顺流而下,去你必须去的地方。走远了,但你依然在对岸若隐若现的小路上仔细搜寻,你希望在那里再次看到关于迎亲事件的一星半点踪迹,虽然你看到的实际上还是单一的灰蒙蒙中正在浓郁起来的勃勃春色。竹林还是一片一片的,村舍还是零零落落的,你又开始想象和猜度已嫁新娘的娘家,它应该是哪一个村庄。太难了,你觉得哪一个村舍都有可能是已嫁新娘的故里,因而,你一直睁大眼睛恭恭敬敬地对那些闪现过去的村舍行注目礼,你心里的虔诚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你知道迎亲队伍反方向走远了,但你依然面朝窗外静静凝视着。那么久了,你并不觉得脖子会扭转到僵直难受。你觉得你已经做了一回娶亲的新郎,但你和迎亲的队伍错路了,仿佛命中注定你的迎娶必然要和送亲队伍鬼使神差地遭逢对面相错,让你今生今世有一回刻骨铭心的情爱忧伤。你无法想象新娘懊恼不堪的样子,你感到新娘的懊恼和愤懑是你今生必然要拖欠的债务,是你自己导致了你的一生之中无法挽救的败局和无法弥补的缺损。但是,因此你觉得已经结过婚了,虽然你没有洞房花烛夜,没有听到新娘对你发出的第一声娇嗔之音,但你的确有过初婚历史了,所以你在忧伤之后还是感到相当快乐。
  你还是想哭,因为美好的巧遇,因为残忍的错过,你觉得从此将由你一个人处理所有的遗留问题、承担所有的后续义务。因而,你无心再看柔美的丘陵,也无心再听江水的长鸣,你的目光回到了车厢,你听见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你看到了疲惫的旅客,他们是你的同路人,但他们根本不懂得你的憾恨和忧伤。有人在车厢里抽烟,此前你也刚刚偷偷学会抽烟,你已能分辨出烟草质量的优劣了——你闻到的香烟味儿很呛人,很苦涩,很浑浊,你知道那种香艳的标牌。你开始感到眩晕、恶心,但你还是伸手摸了摸口袋里拿半盒香烟,你突然觉得香烟是那样的美好但抽烟是那样的可憎。你把那半盒香烟连烟盒狠狠捏在一起,但你又放弃了扔掉的想法,在众目睽睽之下,你觉得那样做实在丢人。
  你重新开始欣赏窗外的大江,对岸的小路,彻底看不见了,不知它在哪个村舍中断了,你看到的江水汹涌澎湃,直接冲刷着对岸的山崖,那山崖是灰白色的,未长草木。那一刻,你感到自己的内心比那道空寂的山崖更加失落。你又想哭,因为你觉得此行让你看到了最好的东西又丢失了最好的东西,你有被戏弄的感觉。其实你知道东西丢到了哪里,只是你已经无法回去寻找而已。你开始在脑海里重新播放迎亲队伍行进的画面和吹吹打打的乐声,然而,你甚至连最熟悉、最喜欢的唢呐声是怎么样的也想不起来,你只感到两眼余光中的丘陵越来越矮小,后来变成了平旷的万顷田畴,你看到田畴上有那么多忙碌的人和悠闲的人,他们悠闲得好像刚刚做完送亲的事又喝过了喜酒。你开始喜欢那些人居住的房屋,喜欢他们劳作的平川大坝,但你不太喜欢那些忙碌得连头也不抬一下的人,你竟觉得是那些忙碌不堪的人忽略了你的初婚、破坏了你的心境,甚至,你觉得是他们弄丢了你要迎娶的女人,你有些生气,但你没有机会泄愤,因为,你眼前的平旷田畴最后变成了热闹非凡的城市,那是你在旅途上整整颠簸一天所要到达的目的地。
  下车,看着广场上人来人往的样子,你觉得自己猛然长大了,很像一个结过婚的男人。你觉得你颠簸一天所赶赴的这个城市作为你出行的终点站突然变得毫无意义,你不但不想停下来,你反而希望客车能够继续前行,你觉得你很有必要去找一个特别的去处来安放你那颗躁动不安的少年之心,在那里,有人会在意你的感受、关心你的苦衷,有人会想办法接续你半途而废的初婚之梦,从而让你在没有初婚之实的情况下,有一个初婚之名。
  2014-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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