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吹皱的村庄

被风吹皱的村庄

很难相信一夜之间我的村庄会有了皱褶。

我轻轻俯下身来，就连我的脚步也迈得很轻，深怕一不小心会惊动草尖上的露珠，它们是一群没有翅膀，但会隐形的虫子，一有惊动就会即逝。那些细小的露珠掉到地上，起初不会飞，打个滚，在地上卷曲起来，伪装自己，给自己一个让人难辨的姿势。露珠周围的泥土裹着这些晶莹的酮体，像蝉儿一样，露珠儿在泥土的躯壳你慢慢孕育。

起初在清晨看到这些的时候庄稼已经上了场，场上很干净，除了坑洼里残留着麦芒，还有微弱的月光和父辈们扬场的粗重呼吸。偶尔，一只蛤蟆跳过来用鄙夷的眼神藐视我，显然，我的到来把一些牛粪坨上的屎壳郎赶走了，它们的眼神里充斥着对我的仇恨和幽怨。这一切我都在内心自责，或是扮着它们的叫声，幽怨的蛤蟆辨不清我声音的雌雄，一个愉悦的尺度跳进了池塘，寻找它们真正的爱情。

我顺着父亲刈完的麦茬地行走。地上没有人，只有几只羊和一头老叫驴，那是二叔的，我知道他的习惯，每天早上喜欢在别人家的地里放牧，尤其在我家的地里，父亲不会骂他，而且时不时还会给他的牲畜从吃完草的地方挪到有草的一边。二叔来了，嘻嘻哈哈没个正经，父亲板一副脸，不愠不怒。二叔递给父亲一根劣质的烟，父亲也不嫌弃，父亲知道二叔的生活档次，根本不在乎二叔手的烟，接过来就闩在嘴里，自己先给二叔把火点上，兄弟俩坐在一起。

这十多年前的影子，父亲去世有几个年头了，当年腰杆挺直的二叔现在睡在架子车里，老叫驴依旧是那么不安分，任凭二婶怎么使唤，就是扥不住驴笼头，睡在架子车里的二叔没等走到村医疗站门口就开始呻吟，破口大骂二婶，二婶不吭气，二叔就骂老叫驴。二婶和二叔是半路夫妻，二婶嘴不饶人，也咧咧开二叔那些陈芝麻旧谷子的破事，指桑骂槐。言语之下，二叔就像拉车的老叫驴，年轻时候不安分，老了德行不改。二叔在架子车里翻个身，蒙了头，竟然呜呜地嚎啕气来。

医疗站离村庄其实不远，平日里二叔骑车就能去，每到气温下降或是上升的春秋，二叔的肺心病就加剧恶化，害的二婶忙了地上的活就忙家里的，矮小的身子已经有了驼背。

我再无心打量二叔的一生，尽管他和父亲不是亲兄弟，但四个爷爷只留下他们哥儿俩，血管里流动着先辈一样的血脉，他们就是亲兄弟。

日子是入了秋的。父亲说，早上入了秋下午冷飕飕。入了秋的天空是水洗了的瓦片，父亲的麦茬地，浸着满满的一地黄泥巴水，一块接一块。父亲是从最远处的一块地上走过来的。父亲两脚沾满雾气，迷迷蒙蒙，云里雾里，田野里父亲佝偻着的背影俨然就是闪动着的大眼睛，是一粒没有捆进斜阳里的庄稼，土里吧唧，氤氲里扬起尘埃的青色微粒。

浸水的麦茬地一如父亲的表情，风一吹就会打起层层皱褶，水面上栖息的麻雀和飞虫犹如父亲眼角的眼屎，带走清晨的宁静！我顺着霞光升起的地方环视一片田野，地上有成群的斑鸠和鸽子，它们在父亲收完的庄稼地里起起落落，翅膀煽动起水花，它们飞翔的时候，翅膀发出的声音把我的思绪从记忆里吹起一层层皱褶，一浪一浪的，很汹涌。

时间还原给我宁静。

当我深深将自己嵌入土地深处的时候，我过多的接受父亲给我的劳作场景，是那样熟悉，那样可亲可敬。父亲在土地上一辈子佝偻着腰，他对土地的虔诚不亚于我对文字的虔诚。父亲把土地平整，传统的劳作已经使父亲背负了艰辛，就在父亲下葬的时候，我最后一次抚摸了父亲的手，他的指节粗壮肥硕，尽管手掌是冰冷的，我感觉出父亲手心里的温暖，那是多年操使犁铧和铁锨摩擦的余热，是语言，是静静的皱褶。

秋风习习，即将收割的玉米矗立在空寂的土地，它们没有喧嚣，没有浮躁，有的只是凝望着村庄，等待脚步的到来，等待一阵风，皱褶里出来我的父亲，而不是我脆弱的眼泪。
[ 本帖最后由 曹国魂 于 2011-10-5 19:5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