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山居
2022-01-20抒情散文李兴文
斧斫之声如野寺晨钟宏鸣一般穿透清晨,那声音与晨鸦的喧嚣合成清越而响亮的奏鸣。这声音将我于沉睡中唤醒。 幽黑的屋内充溢着浓烈的柴烟味儿。闻得出来,正在燃烧的木柴发出的气味是黄栌和马尾松独有的松油味儿——巧了,闻了半生,这时候才发现黄栌和……
斧斫之声如野寺晨钟宏鸣一般穿透清晨,那声音与晨鸦的喧嚣合成清越而响亮的奏鸣。这声音将我于沉睡中唤醒。
幽黑的屋内充溢着浓烈的柴烟味儿。闻得出来,正在燃烧的木柴发出的气味是黄栌和马尾松独有的松油味儿——巧了,闻了半生,这时候才发现黄栌和马尾松都有粘性很强也很相似的油脂。闻到气味儿,我好像感到两手已经沾满粘糊糊的松脂而难以除净。再听一听,浓烈的松油气味儿里翻滚着松涛,响亮的斧斫声,则在我头下的那只装满荞麦皮的枕头上撒满了白花花的木屑。
天亮了。幽黑屋子的主人显然早已起床。窄细的门缝和狭小的椽眼里射进来的天光十分散漫、暗淡,那么,天未晴。山村的清晨这样安静,仿佛它根本就不在尘世。因其十分安静,我就听到了来自远处的狗吠,近出的鸡鸣,以及更近处猪拱圈门时发出的哼哼声。此外还有意犹未尽的众鸟相鸣,当然,我也听到了山村早晨早春时节定有的清寒。
起床,出门,却不见猪狗的踪影,而发出过高鸣的大红公鸡正在土院里趾高气扬地踱步。众鸟,或在云天,或在枝柯裸露的树上。浑身黑得发亮的乌鸦疑心很重,总是从这棵树上很快飞到另一棵树上,并总是机警四顾,它们飞过的空气中,许久许久还回响着清晰的“唰唰”声。
路边那颗核桃树被砍到了,不过一堆木屑并不是我所臆想中白花花的,是黑褐色的,仿佛被人切成碎片的干牛肉,而庖厨的刀法又是相当的不足恭维。
那么大的一棵树被砍倒了?我的心里开始隐隐作痛。那是怎样高大而苍老的一棵核桃树啊,高高的树冠上竟然撑持着三个巨大的鹊巢,现在,鹊巢当然全都散落了,干草叶,干树枝,还有黑、灰、白三色相间的羽毛,那些羽毛似乎可以作为喜鹊之家的明确标识。覆巢里的羽毛,有些在早春的晨风里飘忽摇摆,有些正在随风而去。附近的大树上停歇着好多只乌鸦和喜鹊,有些像不耐寂寞的歌手那样不停鸣叫,有些像低调的哲人那样沉默,还有些,好像看不到什么奇迹和希望,措身,振翅,头也不回地飞走了。我就料想它们之中一定有覆巢的户主,一定有自己的家园被毁的悲怆的见证者,当然也应该有过客。我却无法判断谁才是那三个巢居的户主,而只能听着它们语焉不详地鸣叫,看着它们无可奈何地保持沉默,看着它们义无返顾地飞走另谋居所。我最不忍的还是那个别懵懂而东张西望者,听它们不得要领的话语,看它们孤独无助的样子,觉得它们之中的一位,应该一定像我。
倒在地上的核桃树,我只能观赏它树身的长度和占地的广度了,我已无缘面见它本有的丰度和高度。确乎是一棵很大很老的核桃树,它所历经的岁月一定是漫长的,所以,主人对它的裁剪和丈量是颇为用心的,也是经年累月的,不然,被砍过的地方怎会变出鼓胀的树瘤并睁着硕大的“马眼”呢?况且,几乎每一个“马眼”里都曾流淌过树汁,后来可能终于老朽,也便难免虫蛀而更加的腐朽。虫蛀所生成的碎末像流沙一样涌出来,为蝼蚁等虫豸所食。老核桃树显然关联着一段久远的时光片段,现在它倒下了。
树是老袁亲自砍倒的,那是他的树。树太老了,接连几年都不怎么挂果,虫害也越来越严重,就砍了,并且是在树木再度萌发之前,这样,以免等到发芽挂絮了再砍倒它,人又于心不忍。这是老袁说的。
我的心里又是一惊。同为生命,一棵树的结局竟是如此的悲惨。柯巢倾覆,鸦鹊离散,倒是其次的事,它们有机会也有能力另择高枝去重新筑巢,它们的生命目前并无大的隐忧,令我伤心不已的依然是被砍倒的核桃树本身。在一阵不容辩驳亦无法排拒的砍斫之声响过以后,它倒下了,但看上去仿佛只是躺下了,并且是很惬意的,它富有弹性的枝柯频频招摇仿佛在说明它们还活着。但是整棵树已经倒下了,我竟成了这棵树的生命终止的有限的见证者之一!早春的山林依然寒凉不堪,但我的手心里攥着两把热汗。
老袁用斧子砍去了侧枝和末梢,整个过程俨然对一头杀倒的牛剔骨取肉。然后,他把那些枝梢截成小段,搬运到院子里,散乱堆放,任山风将其吹干之后以充烧火做饭的薪柴。躺在地上的树干太大太沉,非一两个人力所能挪移,况且老袁也无挪移之意,因而,我本想助其一臂之力的想法自然就是空想,也便没有说出。那树干这回算是彻底进入深眠了,并且是永远的深眠——长眠不起,大凡活物终将有此结局,由此引发的伤感拥堵在我的心里令我呼吸不畅。我以为老袁会把树干继续截取的,但我很快就为自己的幼稚和无知深感惭愧起来——谈何容易,那更是三两人力所不能为之的。
“有人会来收购的,这么大的核桃木不愁没有好买主!”这话是老袁说的,其时他的脸上荡漾着发财致富才能催生的笑意。
“小人喻于利”,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个念想,但也仅仅是想到而已,我怎么能对憨厚老成的老袁说出那样冷酷而残忍的话!关于老袁,我根本无法因此从心里诋毁他的人品,毕竟有多年的交情,比如这次意外进山就是意外路遇老袁并受到老袁的盛情邀请的结果。在浅薄的诗人看来极富古韵古致之美的这个山居,我却看出了老袁一家无法藏掖的清贫本相。那么,他太需要钱,而砍倒的确乎又是一棵苍老到极点的核桃树,完全有资格被称作老态龙钟、甚至可以尊称为树中的“耄耋”了!然而,至此,另一种悲凉又在我心里油然而生:全市正在各县各区寻找并评选“核桃王”,老袁这棵核桃树应该不会落于人后,但他把它砍倒了,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大好消息,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没有告诉他的必要,一切皆成定局,真的再无必要!
肢解,然后无法复原,所有的话题都应该朝着树被砍倒以后的方向去说。不过我的思维暂时无法一路向前而只能原地打转。老而无用——我竟这样想了,很消极,也有些冷,但事实无法改变。人对物如此,但愿人对人不会如此,诸多事实证明人的作为一般不会如此,这是颇让人感到心安的。“物老为妖,人老成精”,清爽幽静的人居之处住着那么一个“妖精”当然不太合适,所以,砍掉还是理所应当的。我素来对“成妖成精”的说法不置可否,但那时,我倒是殷切希望老袁的那棵核桃树已经成“妖”,但不要妨害于人才好,而是已经具备灵魂远徙重新择机投胎重生的能力,那样,我所看到的倒地亡灭的大树将会用其他的形式继续活着,如此结局当然是让人深感安慰的。是否如此,终难定论,我看到的分明是那棵巨大核桃树并不全乎的骨骸。
昨晚入山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所幸老袁和他驱赶的那头骡子给我带路,我们顺利地看到了老袁家射出来的昏黄暗淡的灯光,还是电灯光,我的心里猛然感到踏实了许多。电灯光极其惨淡,聊胜于无,但我理解,人在此地,不无奢侈的电灯光的确属于有比无好。进山的感觉是疲惫加饥渴,因而,沿途景致也就被疲惫和饥渴蒙蔽了。到达终点,凑着那样的灯光草草吃了一顿饭就倒头高卧,高眠山居,安静、温暖得一夜没有碎梦。直至天明,我才有幸再睹山居的尊容,听到清越淳朴的自然声响之后,看到的却是一棵老核桃树的生命陨落的过程。
确乎是一次意外之旅,我本是到锦地村小学去故地重游的,途遇老袁,还是他先认出了我。二十八年前,他是我的学生家长,不曾想二十八年后这份情谊不但毫未减色,而且浓比当年——老了,都老了,那份热情是发自内心的,我能感觉得出。
还算顺道,路途也近,就到老袁家来了。
早餐已经齐备,老袁的老伴儿笑得像一朵野棉花,她在用这样的笑容跟我正式打招呼!老袁一边摆放饭菜一边说叨,大意是山居穷困,饮食鄙陋,请勿见笑。我何颜敢笑,二十八年前我就在此屋檐下吃过饭的,那时候我和老袁都年轻得像身强力壮的野猪!
高兴不起来,因为一切如昨。但还是觉得冷清多了,是少了人口,所谓一家人,也就老袁夫妇两个。
“看,这就是你教过的学生,袁小明!”举酒三巡,老袁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我的脑子里却是深山云雾笼罩了一样一片苍白,很快就像置身云海一样不知归路了。稍事沉思,觉得大概要靠猜想了。
老袁好像料定我不认识相片中人,主动帮我解围:“我的儿子袁小明,你恐怕认不出来了!”
真的,毫无印象。那时候我的惭愧已经触及灵魂,虽然在二十八年前我确实教过老袁的儿子,只是,“老袁的儿子”和“袁小明”之间的联系,我很难建立起来。照片上的人老成帅气,凭他的神貌和衣着可知,他一定没有生活在这个偏僻幽静的山村里。
“在哈尔滨,工作了,成家了!看,这是儿媳妇儿、孙子!”他又递给我另一张照片指给我看。啊,媳妇儿漂亮,孙子可爱,而照片上的“摩登”背景也跟这个山居联系不起来。
举杯再举杯。下面的话题无非是老袁夫妇关于人生世事的高悟与卓见,诸如“老师记不住学生,但学生记得住老师”、“当年多亏了你管教得严,他才有今天的好日子过……”云云,而我的心绪已经顺应酒力的助推四散而去,我渐渐觉得那一桌还算丰盛的饭菜不太真实,老袁夫妇也不太真实,日子,自己,都不真实。我感到,我身所在的和念想之中的世界本已经相距甚远了,现在还在继续飘飞,风很大,世间诸事,一些落定了,一些正在起飞,一些已经不见踪影,还有一些怎么也落不下来、定不下来……
老袁夫妇可以远走哈尔滨的,却未走,因为他们还有一个嫁在附近某处的女儿,大概过着跟老袁他们相似的日子,生计本就艰难,养育费和教育费又所费不赀,而贫者又常多病。同是心头肉,何堪远别离!何况女儿、外孙正需要帮衬,总之,对老袁夫妇而言,这个偏僻山居依然难以割舍,同村其他住户的乡党情状总体寥落,但基本的群体抚慰,应该不能再缺少吧。
念旧心切,重游故地,但时机是最难选择的,一旦心血来潮,计划中的行程也就付诸实施,有很大的随意性。这是早春时节,远山顶上还有未融的积雪,灰天彤云,所以太阳好像依然冷冻在冰块里。昨日中午下车的地方,两条大江交汇处,高高地耸立着一座悬索公路大桥。时光很老了,但桥索未锈。越来越多的车辆在桥面上汇成悬空的车流,流得那么快。此地人事风物,我所熟知的大都已被时光带走。对此山此水来说,我的到来的确属于陌生的过客了。
枝为薪柴,干为奇货,在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转而又想,也算是物有所值且各得其所,人的伤感与忧愁与它们的命运走向根本无关,那么,我何必还要伤感呢?一种价值的消损,引发另一种价值的提升,不值得大肆悲观,确实也有必要从内心里表示祝贺。
山居,虽然还沉睡在早春的酷寒之中,但它的宁静和淳朴依然是可观赏的。不过,我只是偶然莅临的过客,终将离开——我真的要走了。
论庚帖,老袁比我小几岁,貌似比我苍老,但比我孔武有力。他知道无法挽留我,就要亲自送我下山,并且一定要赶上他那头骡子来做我的脚力。我又惊又喜,骑骡驾马,还真是我今生不曾有过的事!
骡子十分强壮,蹄大腿粗,鼻息如雷,两只眼睛活像两个玻璃灯泡,看上去比老袁家照夜的灯泡亮多了。但我谢绝了老袁的美意,我有三不忍:一不忍老袁远道送我,二不忍让那样一头骡子做我的脚夫,因为我以为它和老袁是至亲的!三不忍让老袁送我之后又原路返回,看到暂时繁华之后突然的空旷与失落。
十几里山路何言远矣,相比于渐去渐老的时光,那只是健壮的白驹胯下一隙之程。两小时后,老袁的山居已在白云深处,我的眼前,又是两条交汇起来的大江,大江之上,高悬的公路索桥车流如织,桥上桥下,时光依各自的速率向前滚滚而去。交汇的大江,大江和桥梁,仿佛顺地生长的两棵大树。
2014-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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