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56 编辑 <br /><br /> 夜不能眠，白天发生的事情像暮春时节的落花与飞絮那样在眼前不停地沉浮、回旋；至于今晨，大概源于困倦，心绪萎靡而昏乱。

依稀记得半夜醒来之后曾听到意气风发的雨声。而此时，天光已然大亮，老瓦屋的檐边并无如织的雨帘。低垂的晨雾再一次把城市和四围高山轻描淡写了，隐没了夜间奇幻而颠沛的梦。雾很白，恰如半凝结的牛乳，更像多年以前被寄养在山里的时候冬日早间第一眼看到的雪，虽然看不透那种雪雾或雨雾，更看不远，感觉却是相当温暖而透明的。

那样的雾里和雨里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都答应了。循声看去，确实有人，不过都在过去的时光里，有些人是熟悉的亲近的，有些却很陌生了。熟悉而亲近的在叫我回家吃饭，陌生的人叫我，总让我感到惊疑，好在那些脸庞都展露着暖洋洋的笑意，仿佛在说他们知道我的名字，也在告诉我，他们知道我的名字其实是一件大好事。

熟悉而亲近的人继续与我朝夕相伴，供我衣食，给我说话，陪我取乐，一日三餐，晨兴夕止。那分明是宁静的山居，四季的早间都会有浓密的白雾。那时候，那里的人总是以天亮作为一天的起始的。浓雾沾衣，路边草木上露亦湿重。一路上，我的手总被祖母牢牢地牵着，因为要去远山中劳作，而山路尽在浓雾之中不知深浅地高高悬着，她怕我失足跌落或者不幸走失。祖父母，那时那地，他们是我最熟悉最亲近的。

能够叫出我名字的陌生人居然很多。叫过之后，看过我惊疑不定的眼神之后，他们都满意地走了，顺着穿过院落的便道走向浓雾深处。他们向我投来的赞赏的笑容相当可靠且温暖，常停留在我的眼底心底久久不去，虽然他们之中的一些自此以后永不再来。我对他们的感激和思念一直不曾减色，并且愈到后来愈感深厚、亲切。我常问祖母他们都是谁，祖母回答，有些认识，有些也不认识，总之他们都是远来又将远去的过路人，而来去之间全然是崇山峻岭和不绝的浓雾，但有晴日，我就目送他们消失在蓝天之下云天深处。有时候，我会因为一些陌生人一去不还而问祖母他们都去了哪里。那时候，祖母的脸上会顿然变得阴郁不堪。迟疑复迟疑，好像觉得不应该回答我那些问题，又好像不回答也是没有道理的。沉思良久，她终于从唇间挤出几个极其隐晦的字来：“老百年了！”

我猜想那几个字眼儿不代表什么好事，我的心会紧缩之后再高悬起来，接着慌乱跳动。不知其详，但我好像已经略知其意。

果然，那几个字眼所指的确实不是好事！那几个字也从我心里勾起莫大的恐惧和惆怅。

祖父母和亲邻，常来的陌生人和一去不还的陌生人，他们竟能叫得出我的名字，曾让我心中生出无以言表的自豪和快乐，而祖父母的自豪与快乐又是我所不能完全理解的。后来方知，因为那时那地，我是山村里唯一来自河坝里的男孩子，会有出息的，将来一定要回到日子好过的河坝里去的。因而，他们的叫声全都存留在山居和山居的浓雾中了，当然，主要是存留在我的蒙稚之心里。

某年初夏，一个大晴天，祖母以哭腔反复呼叫过我的名字以后，我被父亲接走了，回到了别人歆羡的河坝里。那是个临河的大村庄，一条新修的公路穿村而过，洪亮的汽车喇叭声把我积存很久的一些山居记忆暂时遮蔽了。

从山居小寨到河坝村庄，再从河坝村庄到热闹的城市。这个过程很漫长，它花去了我生命中几十年最宝贵的时光。有时候也会猛然想起，又觉得那个过程不过是从大雾天到有风天，再从大风天到大晴天，最熟悉最亲近的祖母被时光的层层浓雾远隔在我生命的另一头，逐渐变成比当初的陌生人更加遥远的陌生人。当初叫我名字的那些陌生人，我很后悔没有从祖母那里打听到他们其中一些的名字，因而，他们的离去比祖母的离去更加迅速，消逝得更远，似乎已经飘荡在遥远而缥缈的云端。

这结局，就是祖母曾经说过的“老百年”！

他们为什么都走了，并且都走得那么匆忙而果断，只留给我梦中相遇的权利和白日雨雾里反复想念的机会！多年以后，我为什么还能听到他们亲切地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呢？

族中大伯是个天生的瘸子，但是，我至今不懂他为什么要给树木喂饭，真的，是喂饭。那是几棵高大的核桃树，像巨人一样或蹲踞或耸立在院场边的土坎上，雨雪天的白雾正好常常游动在土坎下面，那是我最早见到的云潮雾海。树下，坎边，堆摞着院中各家的烧柴。在我心中，那些烧柴堆摞而成的柴火墙就是最为可靠的院墙。核桃树上布满了刀斧的砍斫痕迹，那是刀斧经过悉心磨砺之后试砍留下的斫口。很可惜的，那么高大而繁茂的核桃树竟被砍得伤痕累累的。但是，这并不影响核桃树的正常生长和逐年发旺。每年春天，成串成串的核桃花絮像长长的爬虫一样缀满树枝，半月以后干缩了，发黑了，零落了，落在院中和柴火摞成的院墙上。不久以后，鲜嫩而葱茏的叶间现出攒三聚五的青果来了，那种青春气象让我的少年之心无比激动和舒畅，那种鲜绿清爽让我的蒙稚情怀生发出无穷无尽的遐想。我常独坐在树下发呆，闻着核桃树上发出的香气发呆，静静地，静静地，的的确确是毫无搅扰地度着我没有同龄伙伴的童年时光。那时候，我常常听见祖父母或者大伯呼唤我的声音，要么是叫我吃饭了，要么是叫我跟随他们出坡进山了，要么，就是祖父或大伯精心磨砺刀斧之后要试刀斧的锋利程度了，他们都喜欢让我站立旁边做一个最合适的看客。

核桃树一直都有极其旺盛的生机，大概由于大伯无比虔敬的喂饭之举吧。那时候，晨雾正在散去，朝阳的橙色暖光已经照临到核桃树上，照临到堆放在院场边的烧柴上，也照在我和大伯的身上。大伯开始给树喂饭了，一边喂，一边念念有词，我听得似是而非的，但能感觉到他至真的诚意，那时，他的虔敬是无以复加也无以伦比的。至于树木身上那些会“吃饭”的嘴巴，的的确确就是就是刀斧砍过的斫口，很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在张着。
让我牵怀的另一些人是那些路过院场的陌生人。在我是陌生人，但在祖母眼里他们大都是熟客。她跟他们都能亲热地打招呼，甚至会把一些延请至家喝碗水，吸一锅旱烟，祖母最感亲热的还会请他们吃饭。那时候，那些陌生人总会侧着头看我，笑着，很满意地笑着，仿佛要把我连饭一同吃下去，我的心里舒服得就像灌满了蜜水。吃完饭，他们大都会拍拍我的脑袋，说我虎头虎脑的，长大一定是个好小伙，一定会娶一个好媳妇儿的。这让我甚感快慰，因此，我对祖母喜欢的那些陌生人也表示相当的感激和爱戴。

此后，那些人中的有些还会再来，有些再也不来；有些，我一直记得他们的样子和说话的语调语气。有些，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有那么一些陌生人夸过我之后，再也没有来过，而我却是希望他们再来的。用祖母的话说，他们也许是“老百年”了。

我很感激他们，真的，很感激，因为他们赞扬过我，陪我度过一段又一段没有同龄伙伴但有赞赏的童年时光。那时，我也就是三四岁吧。

“老百年”了，他们到底是怎样“老百年”的？这个问题直到许久以后我才弄明白。他们，有些因病而终，有些在打猎时被狗熊、野猪咬死了，有些随巨大的柴捆子翻滚到云雾之中的山谷里去了。也有寿终正寝的，他们都被庄严地殓葬了，坟堆就在他们活着时候住过的房子后面的黄土地上。

祖父随他的柴捆子去了，祖母寿终正寝了。

我却不相信他们是彻底彻底离去了，多年以后，我还在等他们回来。终于没有回来，我猜想他们一定去了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也许，因为他们离去时我都不在场，我对他们的怀念和歉疚一直延续到现在。至于那些陌生人，我并未全都听到他们“老百年”的确切消息，所以我认为他们也应该活着，至今还在活着，只不过离我更远一些而已。有些来过我的梦里，有些造访过我大白天里的臆想境界。在这样宁静湿重的早雾之中，我的神思总能像一缕轻烟那样飘向遥远的山居，飘向没有伙伴的童年时光。我觉得自己一直活在那里，至今没有长大。眼前身边的人和事，反倒仿佛都在梦里面。

是我渐老了吧，是我在城市这样的地方活得过于紧张疲累了吧，以至于逼迫我要回到粗衣素食的那时那地去寻找真实的生活和真实的自己。除了垂垂老矣的父母和朝夕相伴的妻子，现在很少再有人直呼我的尊姓大名了。别人大凡需要呼唤我，必然叫出我的职业名号，或者在我的尊姓前面缀以较有高贵气息的“老”字，这样一来，我不能不承认自己已经跻身于中老的行列了。有时候又想，前面有了“老”，后面缀上“百年”的时候为期也许不甚遥远了，这多少让我伤心、悲哀，但我也屡屡振奋精神，尽量让自己活得朝气蓬勃一些，并以此来抗拒日甚一日的“老将至矣”，并暗告自己：不必害怕，一切都是必然的。

我不相信最终的结局会突如其来，毕竟，我还没有从别人直呼我名的喜悦里走出来。此后的时光究有多长，我无暇、也不想猜想它的实际长度和内容，我只想做我最想做的事情。我想，人的念想和实际作为及实际处境从来都不是同步的，现实处境总是滞后于清晰牢固的心灵展望。若以同样的念想整理当下的实况，也许还需要同样长的时间阶段来做以后的事情，我真的不怕。而那时候，我可能真的老了，更无人直呼我名了，但这并不影响我喜欢自己的名字，也不会打消我期望别人直呼我名的愿望。若有人叫，我会答应，真的，我会答应。

我的心志一直没有随我的年龄一路同来，而是滞留于那段自由、舒展的时光，尽管我在那段时光里是极端孤独的！

我的时间序列没有错乱，我所在的时间节点也没有错位，我只是愿意一直活在那个时间片段里，愿意一直站立在那个时间节点上而已。

雨又下起来了，这是无以更改的秋天节奏。外面的白雾垂与窗齐，仿佛一些人将要开口呼唤我的名字了。

如果真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还会答应的。


2015-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