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少年》
2022-01-20叙事散文王克楠
《巷子里的少年》文/王克楠出了门,是河堤,顺着河堤往南走,是一个小庙。小庙的空间很逼仄,只能盛下泥胎神像和两三位上香人。我很惊异那些上香者,无论他们的身份怎样,进了庙门就要跪拜——无论他们进庙门之前是怎样显赫的人物以及他们的表情是怎样地张扬……
《巷子里的少年》
文/王克楠
出了门,是河堤,顺着河堤往南走,是一个小庙。小庙的空间很逼仄,只能盛下泥胎神像和两三位上香人。我很惊异那些上香者,无论他们的身份怎样,进了庙门就要跪拜——无论他们进庙门之前是怎样显赫的人物以及他们的表情是怎样地张扬,一进庙门,即是满脸的虔诚。
庙的南面是一群群青砖房子,高大,或者不高大;瓦房或者平房。青砖房子极像一群青色的羊群,卧在小庙的后面吃草,从来也吃不饱。那时我有点小,八九岁吧,外婆总是往我的手掌里塞上一个巴掌大的黄色的“线本”(购买缝纫线专用的)以及皱巴巴的几毛钱,反复叮嘱我要买白线,白色的可以染成其它颜色。于是,我就像一只小兔子,开始在青砖房子之间的巷子里穿行。
巷子的两边是青砖,斑驳的和笔挺的青砖。青砖是用白灰勾缝的,白灰时间长了,变成了灰色,而青砖永远是青的。青砖像是老人的脸,粗糙而年代久远,摸一下总是疙疙瘩瘩的。我必须穿越三条巷子,才能抵达老邯郸的中心大街和平路上,而当时邯郸有名的“二零商店”就在第三条巷子边,呆呆地杵着。
我差不多可以像鲁迅小说里的祥林嫂去历数三条巷子之明细。第一条巷子是宽敞的,差不多可以并膀走两辆排子车。第二条巷子就仄细多了,如果像鸟儿一样展开双臂,就可以两只手触着巷子两边的青砖墙壁,学武术的半大小子岔开两腿像是一个“大”字,两只脚蹬着两边的墙壁竟然攀到房顶,关于“飞檐走壁”说法不再是传说。从北往南的第三条巷子不仅仄细而且凶险,从巷子的两边往巷子里探头,都像一个漏斗型,即使眼睛睁得再大也是看不到另一面巷口的——让人感觉是一条死胡同。死胡同并不死,巷子的极处,侧身是可以过去的,只不过需要横着移动两米许,稍微瘦一些的需要吸一下肚皮,便像泥鳅一般遛过去,只要遛过这个东西方向的横道,就可以从漏斗小嘴遛到漏斗的大嘴,大嘴的边边就咬着那个傻乎乎的“二零商店”。
北方的邯郸,巷子多。凡是巷子无论宽窄长短都有个名字,诸如何家巷子、赵家巷子、刘家巷、榆树胡同、柳树巷等,通往“二零商店”的第三条巷子却无名。虽然这条巷子没有名,却是由死人经常抬出巷子而出名的。人活着就是草木,凡是人到生命的大限皆会死掉,有何惊奇?答: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住在这条巷子的住户大都是因为这样或者那样蹊跷的原因非正常死掉的。因为这条巷子老是死人,大人们就私下称呼这条巷子是“死人巷”。人活着都是求生路的,谁愿意死掉呢?
因为死人巷常死人,巷子里的老住户就搬到小城的其它地方住去。人走了,就有了禅意,巷子很“空”,那些建造得豪华和不豪华的门楼里的大门就互相咬合,不再开门。老邯郸人没有人来这里租房住,倒是从山东梁山逃荒到这里的流民胆子大,敢住这样的“鬼房子”,这些人说话高声大嗓,梁山的男人爱喝酒,认为只要有地方遮风避雨就阿弥托福,谁也不会在意这些房子里闹鬼(租房的房价高度低廉,甚至无人来收房租)。盛夏季节,这些人坐在院子里喝茶说话,谁也看不到被人传说的怪物。这些人在这里住得很坦然,但在这里住了七八年后,便有女孩子却得了莫名其妙的热病,一个个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死去了。这些山东人一户户地搬出这条巷子,宁可在铁道边盖一个简单的窝棚住下来,也不愿意在这显得豪华的青砖房里住了。
山东人搬出了这条巷子,这条巷子就荒地一般地荒了。巷子荒了,巷子两边人家院子里的树木倒是越来越茂盛,院子里摇曳着柳树、槐树、椿树、石榴树、杜梨树、枣树……这些树木很自在,不同的树木互相招手,甚至把它们的胳膊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倒是实现了“大同世界”。没有人高举着斧头为树整形,树就可着劲长,有的树枝顶掉了老瓦房的房檐,有的把树叶越过院墙,无论树木长得再高,也看不见房间里的情景。因为门窗紧闭,酒坛子里焖的是老酒,房间里焖的是潮湿的空气。南来北往的风倒是无孔不入,风可以从门缝钻进房间,坐在八仙桌边老式的靠椅上,享受一般大户人家的气派。还有唧唧乱叫的大大小小的老鼠,它们像是游击队员,从门窗里进不去这些房间,就打洞从地下钻进去,也不知道它们见过闺房里的千金小姐没有?
死人巷里的非正常死去的人大部分是女子。我上小学后问过外婆,死人巷为啥老是死人呢?外婆用蒲扇指指位于我家错对门的朱红大门说,去问叶老吧,叶老学问大。这时的叶老先生正坐在自己家的门台上,也呼扇着一面发黄的蒲扇,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表扬我好学,还表扬我居然会背诵“老三篇”。我询问叶老,他却吭吭哧哧向我讲了几个死人巷里女子命薄早殇的故事,最后用了半文半白的话发着感叹:“时运也,时运也,兴久必衰也,兴久必衰也!”我才知道这条巷子里住着都是这个小城里的民国年间的大户富裕人家。因为有钱,他们的孩子大部分到北平(当时的北京)和上海求学,不仅男孩子可以上学,女孩子也跟着上学,但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女孩子的婚姻大部分不好,郁闷的很,在婆家住不长就回到娘家,回到娘家不久就一个个凋谢了。
因为死人巷凶险,外婆让我买线的时候不能走死人巷,宁可往东走邯山街和西边的裕新街绕到“二零商店”。当然喽,外婆的话只是一些符号,并不是我的腿。我的腿长在我的胯关节上,我宁愿穿越这些巷子(其中包括死人巷),只是听老人们的话,如在巷子里看到地上有一只绣花鞋,从来不敢捡起来,也没有踩踏,担心带来生命之虞。我喜欢走这些巷子,并不完全为了省脚力,是因为巷子两边的房子会带给一些神秘的快乐。快乐是神秘的,是无法探究深浅的,有些快乐只有一个人在巷子里听着自己的脚步吧嗒吧嗒地响,才能体会的到。三条巷子的东边是邯山街,街是宽一些的巷子,街两边有住户,但大部分是装着长条子木板门的门面,沿街有卖五金工具的,有卖花生瓜子的,有卖馍馍麻糖的,有卖活人用的纸张和死人用的箔,有酒坛子里的酒和黄歪歪的烟叶,有挑担子和推小车的,有响彻入云的吆喝声和白狗黑狗的叫声,还有蒸汽和炉火,蒸汽是馒头房分逸出来的,而炉火则白天黑夜照亮了叮叮当当的铁匠铺。我最喜欢闻豆腐脑的蒸汽和梁山馍馍的蒸汽,青春期的我竟然从中闻出了女人味,也不知道从死人巷搬出的山东人有多少户操起蒸馍馍的行当,反正老邯郸的馍馍蒸坊大部分是说山东话的人。
死人当然是可怕的,尽管唢呐吹得震天响,哭丧的女人夸张得令人可笑,毕竟生死之间的神秘令人恐惧。而死人巷则不同,巷子里的空气像水一般温润,院墙里的树木如同童话,凡是我写作文写不出来的时候,总是去死人巷走走。死人巷带给我的是死的快乐,邯山北街带来的是活的快乐。凡是快乐都离不开娱乐,邯山街的北头是老邯郸的曲艺厅、电影院,还有一个体育场大小的空场子,这个场子是清末和民国年间砍杀刑事犯的地方,却在1945年后成了老邯郸人娱乐的地方。邯山街的曲艺厅不大,进去,只有五间房子那么大,南来北往操着各种方言说评书的,能在这里好好煽忽一下,给老邯郸人带来一些绿林好汉的想象。邯山电影院的顶棚尖尖的,是用油毡之类的防水材料苫上的,冬不挡风,夏不散热,依然吸引着小城里的大人们和孩子们在电影放映机的白光里穿插的热情。那时买票看电影,大人票一毛一张,学生票五分钱,演完一场必清场,想买一张票看两场电影,门都没有。
最吸引我的还是空场子,这个空场子,老邯郸人称呼为“黑蓝部队”,其缘由日本人攻占邯郸以后,在这里驻扎部队,因为部队长名字叫黑蓝,当地人就顺口称呼这地方为“黑蓝部队”。日本人被打跑了,兵营就被拆掉了,场地依然还原为百姓的娱乐之地。1949年前后还没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没有“两派”你死我活的绞杀,偶尔会出现中年妇女们往腰里别着腰鼓唱颂歌,唱得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场子里还经常出现两个卖艺为生的艺人,一个叫大老黑,一个叫老刘,老邯郸五十岁以上的人没有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大老黑长的确实黑,脸黑得像锅底,脊梁的黑和胸脯的黑就更别说了。大老黑是一个气功师,硬气功。他用一根练功带反复刹紧他细而韧性十足的腰,努力把肚子高高地膨起,即使是寒冬腊月,他也能光着脊梁表演硬气功。大老黑会打一些不伦不类的拳术和挥舞着铁链子乱舞的链子功(姿势有点像后来的香港影星李小龙),这些花架子没有喜欢看,喜欢看他的“真能耐”——用身体崩铅丝和用手掌劈红砖。铅丝不算粗,也不算细,被他箍在身上,共三圈,用钳子拧得死死的。然后开始运气,一次,两次,三次,大喝一声“开”~~~~,铅丝赫然断开!还有用手掌劈红砖,让人随便从广场上找来两块大半头的红砖,斜着放在另一块砖上,大老黑就开始运气,用手掌的侧面一掌砍下去,砖头被砍成两半。估计那时节大老黑四十多岁,身体正旺盛。大老黑五十多岁的时候,气力不足,表演气功就开始作假,那些红砖是事先找来的不太硬的砖提前放到广场上的(有人揭发说他是用醋泡过的),铅丝也是提前用夹过断痕的,这样发功的时候就不需要太大力气。广场上的老刘表演是魔术,拿着一把扑克牌在手里晃啊,晃啊,我不喜欢魔术,看老刘的表演就少一些。
说实话,最能让一个少年飘飘欲仙的是广场上的马戏团。马戏团不是广场的上的常客,一年至多来一两次。那个圆圆的大帆布篷像是特大型蒙古包,尖尖的顶子,顶上还有几面三角旗飘扬,一下子就把少年们的眼睛迷住了。马戏团里的那头肥硕的枣红马在场地上叮叮当当地跑起来后,少年们认为马回飞出棚子,飞到蓝天上。圆圆的帆布棚子里还会表演驯兽,花花的老虎和黑黑的狗熊即使再心有不甘,也会在驯兽师的鞭子指挥下做各种动作。大人们一点也不会担心老虎会跳到看台上咬人,也不担心肥硕的狗熊屁股会坐歪用来表演的小车。少年们最喜欢看的是马戏团演员表演的“空中飞人”,届时棚的尖顶上会徐徐放下一根粗带子,姣美的女演员会很轻捷地盘上带子,带子越升越高,离地面有六七米。女演员在带子上做着各种动作,而后,她会随着带子的摇曳在场地盘旋,真的像飞人一样,飘飘欲仙,直到等我长大以后才知道在绳索上的表演不是天堂,而是苦狱。
顺着邯山北街往南行六百多米,就是邮局。因为我是寄居在邯郸,邮局就是一个常去的去处。我从邮局取妈妈从塞北寄来的钱和包裹,包裹里会有邯郸人很少吃到的饼干和代卤粉,小学四年级会写信后,写了信就去邮局往内蒙去寄。从邮局回来,顺着邯山街南行就可以走到曲艺厅,穿过广场,左转上河堤,再往北行100米就是外婆家了。老邯郸的和平路是很繁华的,有一次我从邮局出来后,不是南行沿邯山街到曲艺厅,而是沿着和平路西行到了火车站的票房(候车室),穿过票房进了月台(站台),遇到拿着红绿马灯的老刘,老刘是我家的邻居,他很惊讶我一人进月台,说“楠子,你是一个人坐火车吗?”我说:“我迷路了。”老刘先把我带进他工作的小房子里喝水吃水果,然后带回了河坡老街。外婆和姨妈正在为我从邮局不归而着急万分,看到铁路工作的老刘带我回来,自然十分感谢,送给人家一把挂面。我真的不知道少年迷路的我,如果真的坐火车走了,火车会把我带到哪里?是带到月球上还是火星?带到小人国还是巨人国?人生充满许多无法解释和结果和未知。
时间消失在时间里,像是水消失在水里,已经奔六的我,少年时代已经依稀为梦境了,2012年,我在邯郸学院讲学时,有个年轻的大学生问我“什么是童年”?谈兴正浓的我竟一时语塞……现在我可以告诉这位思维活跃的大学生,答:“一个人的童年就是生命起始那段时间走过的一些房子边的路和遇到的一些无法解答的事情”。
2014年12月在列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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