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

飞
武志强

　　从小就有飞的梦想。画在白纸上的飞是一个大脑袋孩子，下半身蜕化为鱼身、鱼尾，那所谓的飞行的翅膀也不过就是些鱼翅。然而鱼是只能在水里游着，而不能在天空中飞行的。我的飞是向着更高更远处的飞，许多年过去，告别了孩提时期，人已到中年，这与愿望还没有长大。
　　愿望在我身上是长不大的，就像鱼的尾巴，只能渐渐蜕化。而我在白纸上画着飞时，首先想到的是鸟，但我画在纸上的却是一个圆脑袋的头上长着几根毛的孩子。我也画不出他的面目，不知他长什么样，无法安放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我从来没有想到他还有耳朵，所以也从来没有画出过他的一左一右的两只耳朵。
　　我把他画的意见很简洁了，画着这个孩子的时候，我想这首先是个男孩，但我不知他长什么模样，正如我不知自己长什么模样。我天天看着自己，在思想里和眼光里看着自己，但我就是不知自己长什么模样。所以我无法准确的画出自己，我从没有画出过自己。看着这个趴在白纸上的孩子，我就想自己没有进化过，几十年过去，还是个原样子。在那简单勾勒的中——更是随意的涂抹——我看不出他的表情，不知他是喜还是忧。那光秃秃的头顶上的几根毛发，有时画的像是秋日地里飘逸的狗尾巴草，是飞扬着，翘起来的，像是有风在吹着它们。但是有时画的就生硬了点，短而尖锐的站在脑袋顶上，看上去像是几个零星的三角形，又像是羊角，尖尖的刺，仿佛要刺痛了上面虚无的天空。但我也把它们看着山顶上的瞭望哨，向远处警惕的张望着什么，随时发出报警的讯息，以便在下面的人注意。
　　所提醒的也就只有这个在下面的光着的圆脑袋——这圆脑袋里会装着一个庞大的世界吗？我常常这样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瞧着它。它看上去是在空中飞着的，飞着的也是喜悦的，白云伴随在它的身边，这个无知的充满喜悦的孩子。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想到逃避，因为逃避还没有发生，因为那时候满脑子都是飞的念头。
　　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他并没有真正飞起来，这个让我用铅笔或圆珠笔画在纸上的孩子，他并没有真正飞起来。他所有的只是飞行的渴望。他以为自己一蹬腿就能离开地面，就能飞到空中。不是那么回事，哪有那么简单呢。事情要比我想象的复杂的多。如同我简洁到不画出他的两只耳朵，我也没有给他穿衣服，我不知他要穿衣服的。我在去除他身上的累赘，这是飞的需要。在他光溜溜的身子上，脖颈显得纤细，过于纤细，这是没办法的，我每次画他时都是这样的，与那颗硕大的脑袋相比，脖颈是过于纤细了。每当画到这里，我就有点急不可耐，要一下子过渡到下面部分。
　　但是在下面部分，我显然不知如何是好了，画不出他的胳膊和手，画不出他的腿和两只脚。我无法安放它们，我的眼里只有天空——白纸上那宽阔洁白的部分。我这样画出的就是个人面鱼身的孩子，我说不出他的表情，说不出他此时是发怒还是满腹的委屈和悲伤。下面的线条很简单，就是几个看起来像是鱼尾的线条，有点凌乱，有点急促，仿佛急着收尾似的，仿佛有谁在后面催逼着我，让我心神慌乱。
　　这是没有长大的画，几十年过去，我已过四十岁了，今天画在纸上的还是这副样子，只是眼里多了几分中年人的沉重和忧郁，还有几分木然的麻木和迟钝。我脑子里已经没有要让自己飞的念头了。我知道自己是飞不起来的，只能落到地上，重重的厚实的大地才是我的生存之所。我在画中看不见地面，所以我一直以来都没能在这画上画出那亮只脚，那两只应该落在地上的脚。我也没有画出用来劳动的两只手，我以为那手就是翅膀，是用来飞行的。
　　在这里有一种明显的蜕化，是那手臂和腿脚就没有在他身上长出来吗？是那光溜的鱼身看上去更像是飞行吗？是的，那是水中的飞行，而不是天空中的飞行。那是我眼里虚拟的飞行，从来就没有真实过。想起儿时，内心的渴念依在，这会让我真实的哀痛，难掩心中的悲伤。
　　这个孩子，这个画在白纸上的孩子，我用心养育他几十年，它却没有真正长大，它的飞行看上去更像是在水中摇着小尾巴在游着，就像一只小蝌蚪，他是感觉到自己的欢欣吗？我却难抑自己心中的悲伤。那纸上宽阔空白的部分，也不是天空，而是一片已化作虚无的水。空明的水，水中蠕动的飞。那高空距离他很远啊，他飞不上去。这就是我生长中全部的悲哀。
　　至今我也不知他要飞到哪里去，有时他看上去是如此的丑陋不堪，让我要把他撕碎了揉成一团，扔到字纸篓里。有时我又愿意画着他，想一些过去的事，想一些儿时的事，有时又什么都不想，只是习惯性的画着他，几笔下去，把他匆匆收尾。然后看着他兀自发呆。
　　在我眼里，他是人，活着的人，有血有肉，有思想和灵魂，有眼睛要看，有鼻子要呼吸，有嘴巴要说话。高兴起来还会向我打声招呼，说他要走了。就是要飞走了。我的眼里也能看见他摇摇晃晃飞走了。他那大大的圆脑袋，纤细的脖颈，和一条鱼尾从我眼前要消失了。我在这个时候也是心里惆怅的，说不出内心是一种什么滋味。
　　看着他的身影我就在想，难道我从来就没有信心在地上立足吗？从来就不希望在地上生活吗？总是要逃遁，把逃遁当作一种飞行，一种离开地面的飞行。最终我是无法逃离的，只能在地面上想一些飞的事，或者看着别人飞，就知道自己这些年已经证明失去了飞行的能力。我将在地面上蠕动着爬行，就像白纸上人面鱼身的孩子在水里游着，把慢慢的游看着是矫捷快速的飞。
　　偶尔，在回首中观望、停顿，有所迟疑和顾盼，把喜怒哀乐的情感在模糊不清中默藏，如果有一滴泪掉下来，也悄悄抹去，不惊动谁。这就是我经历了这些年，从这张画上，从这个孩子的面部上，从那几个曲线、圆圈和弯钩上，读出的新的表情符号。

武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