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小记】忆起那年长长的夏

忆起那年长长的夏

　　今日立夏，窗外传来阵阵蛙声。小区里有条天然水渠贯通了护城河与襄城河，天阴着，蛙们聒噪不止，欢快的声浪仿佛来自童年，我怀疑音色最美的那只是被施了巫术的王子，在老椴树下的水潭里待腻了，来到我们小区寻找变回人的契机。正琢磨变回人的王子对如今无蝉的夏日该是如何地惊讶，姑孰路上横冲直撞的鸣笛声点醒沉思的我，遂拔出溺在童话清潭里的那颗童心。好多年少雨水了，天晴蛙声就黯淡，蛙们总是拿缄默来应答骄阳似火，蝉正好相反，愈是烈日炎炎，愈要引吭高歌。小时候青草池塘是一池草色万卷蛙鸣，夏日的村路排版出两行碧树千册蝉声，如今无论我怎样削尖了耳朵，都听不到蝉声了。“四月秀葽，五月鸣蜩”本是古人的记录，我只能在字里温习童年里夏至到蜩始鸣了。

　　上三年级的我总算不用母亲手缝的书包，背起了哥哥用旧的黄挎包。上下学有三条路可走，大路，湖沿，小路。冬天走湖沿看看湖里冰的融化情况很是感性，春天走小路能看看子午沟里一团团逗号似的蝌蚪，等看腻了，蝌蚪也穿上那袭绿衣了，白白的肚皮，青萍绿的脊背，真可爱。夏天怎么跨进教室的？从午睡课上偷偷跑出校门采桑果算起，还不如从寿生将青蛙放进稻香的书包算起更深刻。那天稻香取毛笔习字时被青蛙虾哭了，老师自然训斥几句被烈日晒蔫了似的寿生，然后是热情洋溢的说教。我们当时被青蛙的虫字旁给骗了，竟信了老师的保护“益虫”之说，结果寿生将青蛙送到学校东边的子午沟的脚步比下课铃还快。

　　走大路的好处是可以一路叫上要好的同学结伴上学。忽然有一声嫩蝉响起，等我仰头寻找声浪的源头时，所有的蝉都叫了起来。微微吓了一跳的心很快被占有一只蝉填得满满当当。要是有一只装着蝉的火柴盒，岂不比音乐老师的风琴还好。于是上学不仅改走小路，还特地喊上门前的春才结伴上学去，为的是小路上树多蝉多，春才最能捉到蝉。男生都不怕挂坏了衣服，手脚并用地爬上树杈后，两脚一前一后往绿荫里钻，树被压得弯弯的，树上的人不怕树断落沟里，树下看得脖子酸的那位心头直敲鼓，却不敢出声，生怕惊了蝉。终于树上那位欣喜地喊：“捉到了，捉到了。”下了树赶紧将蝉关进我打开的火柴盒里。女生惊呼他的胳膊腿正流着血，得了蝉的男生眉毛也不皱一下，就地抓把泥灰堵住出血点了事。女生因看书包的功劳，便能获得男生慷慨赠送的蝉。

　　到了教室，午睡快下课了，我忍不住向同学炫耀火柴盒里的蝉，他们也有可爱的小生灵：天牛、蜻蜓、金龟子，甚至还有嫩绿的螳螂。大家拿互换昆虫来各取所需，也不计较蝉比金龟子大，碧伟蜓比桑天牛漂亮。上课的时候时不时将一只耳朵贴在桌缝上，药盒里的金龟子拍翅的声音，铅笔盒里天牛吱吱嘎嘎的声音，这些夏天的声音，比老师叽里呱啦的讲课声更能黏住我们的注意力。有时怕火柴盒里的蝉突然大叫起来，被老师勒令扔了蝉不说，还会被罚站黑板。但蝉声都是外面树上的，盒里的雄蝉仿佛变成了哑巴雌蝉，从不打断老师上课。叫人心里好生失落，捉到了蝉，却捉不到蝉声。

　　放暑假了，出了梅，有些水宕里的鱼没来得及退回丹阳湖里，就等人去取。先是夏村的两拨人马打我家园外走过，不久每人提着两串鱼浩浩荡荡地凯旋而归，那些男孩中间居然有一个是扶着别人肩膀走路的瞎子，一脸的灿烂，摸的鱼竟然比别人多。于是哥哥他们第二天也去摸鱼，湖滩上星罗棋布的大小水宕里早有好些说笑声在那里荡漾了，那个瞎子也在，谁也不在乎大地和水泊被太阳晒得发白发烫。看哥哥他们泥猴似的摸得欢，我极想下水摸几把，但黑鱼的花纹像蛇，黄颡的鳍刺锋利得像柄剑，还是老老实实在岸上拿着鱼串将哥哥扔过来的鲫鱼赤眼鳟和翘鲌及时串上吧。因不敢串黑鱼和黄颡，逃不过被哥哥骂作无用，还说以后不再带我去摸鱼。

　　但哥哥晚上扳虾想让我帮他提桶也不能够了，除非求我。在大埂上乘凉多惬意，大人消暑解乏，小孩游戏，唤风，搜寻流星，满天的星斗，满空气的胡琴笛子和山歌。姑爷爷肚子里那本《封神演义》和《山海经》能让我听到睡着在母妈蒲扇下的春凳上，醒来已睡在家里的蚊帐里了。再说我还在天上牧了北斗七星，比春才和三杏他们白天在拦水坝牧鹅要高明，而且我认了北斗中的天权星做我的星，一般人总选排前三的天枢、天璇、天玑，最暗的天权星最不引人注意，真好归我独享，听说天权星主宰写作文，说不定能给我一些完成暑假作业里八篇作文的灵感。成天舞棒弄枪的哥哥喜欢那颗叫开阳的星，每当他仰望北斗时怕是在暗暗祈祷开阳给他飞将军李广的骁勇善战和岳武穆的精忠报国吧。我不太关注武曲星，宁可将萤火虫捉进蚊帐里，照亮梦中的路。

　　白天扳虾的罾能轮空到我手中，但扳虾很无趣，罾里进没进贪食的虾是没有任何信号和你共呼吸的。钓鱼就不同了，找片经常倒水的湿湿的地，一锹下去就有了能钓上两个钟头的红蚯蚓。午后雷阵雨后，鱼儿勤着觅食，截取一段蚯蚓安在鱼钩上，鱼线一甩，悬饵落入碧波里，不一会有鱼儿试钩，使鹅毛羽轴做的浮子上下频繁点头的准是小小的麦穗鱼在咬钩，得换个钓位。好在鱼多，不用干等，浮子又上下动起来了，直叫人的呼吸随着浮子的动静而呼吸。就在浮子下沉后将要上升的瞬间拉钩，肥肥的一尾鲫鱼便成了我的篓中物。但钓上黄颡的时候也多，就提着钓竿到家中让母妈帮着摘鱼，我再蹦蹦跳跳到湖边垂钓。

　　除了钓鱼，掏藕鞭是暑假里顶开心的事了，顺着莲荷刚刚出水的尖尖角立叶摸下去，必有两根地下茎，藕鞭就是那根抽得动的。干脆玩一把猜谜，笃定抽那左一根，居然对了！掏藕鞭还兼洗了冷水澡，又能采到白色的小睡莲花，摘的莲蓬以备晚上乘凉吃，真真四角俱全的好事。红椒炒藕鞭让沙洲人百吃不厌，赶上现在得十几块钱一盘啊。掏完藕鞭回来还来得及用外锅煮稀饭，里锅里给下工回来的爹娘和哥哥们预备下洗澡水。母妈从菜园浇菜回来时，我早把簟子抹了，稀饭盛在脸盆里凉着，藕鞭也择洗好了，专等母妈来炒。

　　夏天是声音的季节，蛙声、蝉声、雨声、雷声，最喜欢的是蝉声。

　　夏天是烈日炎炎，星光闪闪，萤火点点的季节，最喜星儿落在湖腹里，萤火虫聚集在水边蒲丛里。

　　夏天是儿童投身的另一所学校，足足两个月的暑假里，钓鱼、扳虾、掏藕鞭，觅风，问水，听蝉，望星空，哪门功课不叫人欣喜。现在的儿童暑假里背一句句唐诗是比得上念一册册蛙鸣蝉唱，还是做几题鸡兔同笼赛得过阅一卷卷星空？

　　那年我听到夏蝉在唱平平仄仄平，望见夏夜的星空在探究光年外的深意。
[ 本帖最后由 苇岸-弦歌 于 2011-5-13 07:48 编辑 ]